在公羊已刚出生的时候,公羊大人内心甚至对女儿怀有几分敬畏。他始终忘不掉父亲在那段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狂热,新做成的算筹用起来格外地磨手,父亲是带着满手的擦伤和血迹算出了最终的得数,然后十分平静地告诉他:“公羊家的运数要到了。”
后来公羊大人才回过神来,父亲那不是平静,而是正处在极度的狂喜之中,那种喜悦过于强烈,让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可惜父亲没能看到他的两个孙女出生。公羊大人抱着孪生姐妹中比较早出生的那个,哼着家乡的小调,轻轻地摇晃着她。
那孩子在他的怀抱中睡着了,发出均匀的睡息声,看上去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出生时也没有发生半件怪事,可年轻的公羊大人和他父亲都对此事深信不疑:这个孩子就是公羊家的“运数”,是天命所选,容不得人意有半分质疑。
现在,这天命所选的孩子长到了二十来岁,还没有成一番大事业,也没有给公羊家带来什么运数,她躲在这小小的房中天地里,冥思苦想要如何才能不承这天命,如何才能不使天生的异能有半分展现。
公羊已并非厌弃卦术。她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自幼便同父亲学习掐算之法,辛苦归辛苦,却不觉得艰深枯燥,时间长了,还能从中咂摸出趣味来。她讨厌的是自己与弟弟妹妹们不同,这不同仿佛是因为她比其他人都要优秀,可她又不这么觉得——其他人学了卦术,便能够揣测天意以助凡人,而她窥破了天意,却只能唯天命是从,毫无还手之力,更无助人的余力。
她想了想,抓起毛笔,在宣纸的空白处草草写道:“我认命了。告诉她吧。”
其实公羊已早已认命了,她无非求个痛快,但父亲迟迟不肯下最后的决断,每每提起此事,总是劝她:“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先别急着告诉太子为好!”
连白临也不知道自己的谋臣公羊的全名,这是公羊当初允诺祝他登上皇位时,所要求的回报之一。但是,在公羊家的女儿进宫之前,告知白楠她的名字,这几乎是一道死命令。公羊大人在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其实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害怕自己藏了半生的秘密会被主君识破,万一以后他或者白楠发现了名字的作用?又或者,他们已经知道名字的作用了……
公羊大人一直想着该怎么劝女儿答应这件事,哪知道他满肚子的话没有一句派得上用场,公羊已从一开始就丢盔弃甲,彻底放弃了抵抗。这么一来,公羊大人又想劝女儿不要答应,总之,前路是悬崖,身后是猛虎,如何决断都是一死,倒不如学着公羊已的样子,放弃抵抗,求个痛快吧。
既知战在即,战将败,何必枕戈待旦?
公羊大人官居高位,看上去城府颇深,其实是个没主意的人,他平生最痴迷的事便是算学,如非必要绝不和人有交情,遇事不决就先算上一卦,凭着他的卦术,有很多事情根本不必去思考也不必去决断,到了无法用卦术决定的时候,他便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向别人求助。反正他不在乎面子,也没有所谓面子可言,可是,向谁求助?
算术官中数罗恒与他的交情最好,但即使是罗恒,和他也没有好到这个份上。在其他事情上他可以信任罗恒,但他现在要讨论的这件事实在是太危险,他不敢和罗恒提起,而且也无从提起。除去罗恒,能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同样的,没有一个人让公羊大人觉得值得托付,别说能不能帮上忙,他们能不能理解并且相信这件事情都是个问题。
最后,公羊大人总算想起了一个人,她定然会相信这件事,问题只在于她会不会想要出手相助。
无论是表象还是内情,白十二的腿之所以落下残疾,都是因为公羊家。公羊大人知道公主殿下和女儿通信已有十余年,完全看不出公主对公羊府心怀怨恨,但他还是害怕,他的卦能让他通晓天下事,却算不出人心易变。
白十二不可能去向白临告密,这一点公羊大人是能确信的,但白十二会不会告诉白楠?白十二与白临之间亲情淡泊——或者干脆说他们之间压根儿就没有亲情——但对白楠这个侄女,她显然是没有要疏远的。
想到这一点,公羊大人便又被这个局困住了,他一会儿起身准备进宫去寻白十二,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太危险,坐立难安地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是公羊未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父亲说:“爹,这世上总没有稳赢的局的。”
是了,这世上没有稳赢的局,想要不输就只能不去赌,可想要赢,就只能放手一搏。
公羊大人听了二女儿的话,起身换上他的卦袍,毅然决然地往皇宫中的那个隐士之居去了。
当然,出发之前他还是战战兢兢地算了几卦,确认这一局的赢面究竟有多少,算来算去都是白十二会帮他们,白十二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白楠——但这件事的变数还没到。他把隐瞒已久的秘密告诉白十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等这个变数掺和进去,结果还会这么乐观吗?
但总之,公羊大人一咬牙一跺脚,终究还是站在了倚竹楼前。
先前白十二还住在舒太妃那里的时候,公羊大人去看过她几次,但自从他搬到倚竹楼来单独住,公羊大人还一次都没有来过。白十二颇有些惊讶,但只是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