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已其实并不听话,这一点公羊辰是最清楚的。
他这个女儿看上去是柔和乖顺没有主见的样子,其实心里讨厌极了受人摆布、被人安排,甚至讨厌任何人往她的小小天地里迈进任何一步。只是,她很少会对家人直接地展露出她的尖锐和不服从,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公羊辰就会想起公羊已第一次使用她的天赋的时候。
面对眼前正在牙牙学语,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公羊辰心中萌发出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的恐惧:这真的是我的女儿吗?她怎么能是我的女儿呢?她可是天卜啊!
公羊辰是个很宽大的人,他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教授他们卦术,让他们今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对别人的儿女他尚且能做到如此,更别说对自己的两个亲女儿了,但公羊未偶尔也能觉察到,爹爹对姐姐和对自己的态度,有着隐约的不同。
那种不同不是由于偏爱,而是由于敬畏,公羊已身上,怀有某种公羊辰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也不敢去理解。
寻常日子里,公羊已和公羊未就只是他的两个女儿而已,但每当公羊已锋芒毕露的时候,每当公羊已静默地坐在原地,抬眼望向某个他望不见的方向时,那种敬畏就会像蛇一样从心底偷偷爬出来,绕在他身上,弄得他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发冷。
但即使是这种寒意,也没有让公羊辰在此事上后退半步。
一开始的时候,公羊已还会在纸上写字和他辩驳,到后来,公羊已也觉得这样的争论没完没了,干脆什么也不再说,只终日催促公羊辰就这么把她的名字告诉白楠,让这件事尘埃落定。
无论前路如何,只要知道是注定,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也就无须再去烦恼了——公羊已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是这样想的。
她不想牺牲别人,宁愿牺牲早已认命的自己。她当然也不肯把别人也给卷进来,况且她知道,如果父亲想要把她从这个困局中救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白十二给扯进棋局来。
然而这一次,公羊辰的态度强硬到了让她感到诧异。
公羊已还在发烧,烧得脑子都有些昏昏沉沉,喉咙疼得要命,连一碗稀粥都要断断续续花上好长时间才能勉强喝下去。她第一次发这样的高烧是因为见到了白十二,天卜的异能使她窥见了一个尚在成长中的帝王,第二次则是见到了白楠,第三次就在不久之前,她隔着那层帘幕,依旧看到了双日相争之相。
假如说凝视常人的命盘有如细心去看月亮的明暗,凝视她们这样的人的命盘,就如同直视正午的太阳,不一会儿就要头晕目眩,双目灼痛,似是报应,有如天罚。这样的天罚,寻常的卦师恐怕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公羊已今年刚过二十,却已经经受过三次了。
公羊已也常常在想,既然老天爷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意思,又何必要派天卜来这世上走一遭呢?
她抿了一口寡淡的粥,因为生着病的原因觉得嘴里发苦,她又想。有人来到这世上就是在受苦受难,连一天的快活日子也没有,又是为何来这世上呢?老天爷派他下来,便只为了让他吃这些世间的苦头么?
她知道命盘只要定下了,便无可更改,这棋局里每个人都是棋子,天命才是掌棋人,天卜之人一眼望去,只见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木制棋子中的一枚滑落到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去好远,宫女赶紧追过去把它捡起来,擦了又擦,递还到舒太妃手中。舒太妃摩挲着棋子上的凹槽,想着改日让白十二过来,再给棋子上的字补一些墨。
这副棋是小时候的白十二用木头做的,她想找人陪她下棋,却找不到玩伴,最开始的时候,她在屋子里摆好了棋盘,然后让人送信去公羊家,问:“我第一步拱卒,轮到你了。”
送得快另外有赏钱,送得慢也不会挨骂,送信人乐呵呵地给她们传了好几天的信,连输了许多局的白十二终于受不了了,传信去问公羊姑娘:你怎么这么厉害?
也许是公羊姑娘也觉得她这样实在是太可怜了,回信说: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走马?
白十二这才顿悟,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和公羊姑娘下棋了。她转而去央求母亲,舒太妃拗不过她,加上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干脆就把大把的时间拿来陪女儿下棋,然后她终于发现,白十二确实是个臭棋篓子。
“人家都说,兵法推演能在棋盘上体现出来。虽说这不是围棋,是象棋,但你也太……”舒太妃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摇了摇头,“又是我赢。”
“各人有个人的才气。我既非将军,自然无将才。”白十二笑着收拾起了棋子,“我若有哪一门才气,想必是……”
想必是什么?舒太妃揉了揉太阳穴。十二那时候说了什么?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记性也不如从前了,有些事明明就在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舒太妃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的帘子能遮住风,但遮不住夜里的寒气,白十二掀开帘子的时候,公羊已正缩在车厢的一角,弓起背好让薄毯能够盖住全身。
不知道是白十二钻进车厢的响动吵醒了她,还是跟着白十二一起钻进来的一阵夜风惊动了她,本来正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公羊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然后舔舔干裂的嘴唇,愣了一会儿,抓过白十二的手,在她掌心写:“顺河而下去凌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