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天卜所居住的宫殿离东宫不远,殿内的陈设因为新主人的到来而做出了不少改动,比如书房中添了足够大的沙盘,柜子里备好了足够的算筹,凡是算学要用到的东西,都已经在太子心腹姚子书的安排下准备好了。
宫女太监们应该也是特意挑过的,没有公羊未的命令,散落一地的稿纸他们绝不会动手去碰,只要看见公羊未埋头在算东西,走路就轻手轻脚,说话就变成了气声,生怕惊扰到她的思路。对于这些,公羊未虽然心有不安,但到底还是十分受用的。
她自小就是兄弟姐妹中最有算学天赋的那个,即使是有“天卜”之命的孪生姐姐公羊已,在算学这方面也不得不对她甘拜下风,但她必须得静下心来才能发挥得好,周围太安静了不行,太吵闹了也不行,声音忽高忽低,那就更不行了。
真要说起来,这个承天宫还是太安静了些。
公羊未叹了一口气,用指节敲敲桌子,示意下人们把地上的稿纸收好,起身到院子里转了转,觉得这些风景实在是无聊至极,于是又转回到房间里,在沙盘前坐了下来。
她刚准备抹平沙盘上残留的式子,手还没抬到一半,一个太监就冲了过来,手脚利落地帮她把沙盘整理平整,一言不发地退下来。
这倒好。公羊未自嘲地摇摇头。再住久一点,我可能真要忘了话该怎么说了。
用公羊已的话来说,双生姐妹的命盘可能也是连着的,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她八岁之后没法开口说话,就把她八岁之后要说的话全部挪给了公羊未,让公羊未一个人说两个人的份。
可想而知,这么一个话痨的公羊未要在皇宫中假装嗓子早已彻底哑了的公羊已,会有多艰难。
从入宫开始,她心里的那根弦就是绷紧了的。公羊未清楚,整个皇宫都是白楠的地盘,不光是在白楠面前不能暴露,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露出破绽,入宫以来公羊未就没让自己的喉咙再发出过半点声音,好在不说话也不会被憋死,而且这宫中也没有让她想说说话的人。
她发现只要她想,她确实可以做到一直不说话。
公羊未放下手中演算用的竹棍,开始坐在沙盘旁发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入夜之后的承天宫格外寂静,公羊未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困了,但完全没有睡觉的心情,躺在枕头上辗转反侧比坐在这里发呆还要折磨人,她宁愿再给自己出几道难题,在沙盘前算到熬不下去为止。
沙子在被竹棍划过时发出细细的沙沙声,让公羊未满心的焦躁不安得到了些许抚慰。算了算家人们的下落,公羊未总算觉得自己困到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不必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她刚准备站起来,就听见窗外传来了一阵笛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远,笛声有些断续,也听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曲调说不上悦耳好听,但也并不难听,绵长如林间的风,如人的睡息,轻柔地从每个缝隙里吹过去。
公羊未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刚才为快点睡着而做的努力全部白费了。
是的,她已经多年未曾听到过这笛声,但她绝不可能错认。公羊未一路跑到了承天宫门外,环顾四周想要寻觅吹笛人的踪迹,那个名字就在她喉咙口打转,假如那人真的出现在她眼前,想必那个名字马上就会冲口而出,同时暴露两个秘密……
但是,路上空无一人。夜风一吹,发热的头脑也跟着冷却了下来,公羊未摇摇头,无论刚才的笛声究竟是不是她的幻觉,现在都不是她该轻举妄动的时候。公羊未在门口站了片刻,刚要转身回去,却被人叫住了。
“天卜大人。”白楠恭恭敬敬地用她自己制定的封号来称呼公羊未,“入秋了,夜里风凉,你还是小心身体为好。”
白楠和公羊已只有过一次短暂的见面,而且还是隔着一层帘子的对话,但公羊未还是回忆着姐姐平时的做派,冷淡地朝白楠点点头。
她能感觉到白楠一直站在承天宫的门前,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为止。那目光就像是白楠这两天的态度,让公羊未觉得好似有一把尖刀正悬吊在她头顶,好像要掉下来,却又一直不掉下来,只在那儿晃晃悠悠的吓唬人——简言之,就是还不如一刀杀了她来得干脆。
醒着的时候,公羊未最怕睡觉,一躺到床上去没事干,她就不得不去想头顶上的那把刀,一旦睡着了,公羊未就害怕自己再醒过来,因为一睁眼,她还得去操心那把刀的事儿。这次闭上眼睛的时候,公羊未下定了决心,明天起她绝不继续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不说主动出击,至少也要弄明白,那把刀究竟会不会掉下来。
“要是光看脸的话,别说是个外人了,就算我爹也不一定能分得出来我和我妹妹。”公羊已顿了顿,继续写道,“但脸之外的部分……”
她写到这里就停住了,抬起头看着白十二。
剩下的话不用明说,白十二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皱起了眉头,想着这件事当中有什么地方可能会出纰漏:“那么,在我们回去之前,你妹妹岂不是要一直假装你?倘若哪天她不小心出了声,不就危险了?”
“是。”公羊已的眼神黯了黯,“她本不该被卷进这些事情当中来的。可她现在顶着天卜的名号,用着我的身份,只要身份没有暴露,太子就不会加害于她。”
公羊已写下这段话的时候连手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