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上,青袍猎猎飞舞,扑啦啦地,都是风的声音。
小姑娘大概是匆忙间过来的,鹅黄色的斗篷帽兜还没有系紧,露出了光洁的脸庞和额头。
她迎着早晨的光亮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哈气在她的脸上笼出一团团的白雾,又转瞬消失。
那么健康,勇敢的样子。
她到了他面前,眼光明亮,冻的发红的脸蛋上露出了明媚又纯净的笑容。
“王爷,仆妇和我说,您找我有事?”
羊献容问道。
早上起来她们开始收拾回程。昨夜宴席之后,豫章王回了周家别院;王导和司马越留在了崔家歇息。
豫章王没有力邀。甚至深心里有点庆幸司马越没有坚持去周家别院。
即使周家是他的外家,但是他们究竟是庶民。
因为母姬的卑微,他自幼所经受的白眼和无来由的冷落,种种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了习惯。他的心早已经不痛了。
他是武帝的最小的儿子。若是生在寻常的百姓家,只怕他就是最受宠的一个。
可是对于那个父亲,他的印象已经非常的模糊。生的时候远远的在众皇兄里见过几次,没有过父子的温存,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武帝晚年喜欢女色,姬妾宫人之多,多到难以选择,甚至要驾羊车游幸。他的母姬若不是生出了个儿子,只怕武帝连记得都不记得了。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父亲。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父亲。
他的父亲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名义上的封地,和一个司马的姓氏。
哦,对了,毕竟还有一个王爷的位份。这位分伴随着微薄的俸资,让他得以苟活了下来。
他谨小慎微,只求能在充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宫廷里存活下来。哪怕,活的像一条
恓惶的狗。
不是没有开心过。
记得武帝薨逝之后的两年,他和他的母亲得以离开宫廷去住。他们住在了舅舅的家里。
尽管那时候舅舅的家里因为贫穷也常有冷嘲热讽,尽管母亲一直缠绵病榻,但是那仍然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可以跑,可以跳,可以笑。
不用时刻防备,不用卑躬屈膝,不用看人眼色。
可是那样的时光,却仍旧很短暂。
等到汝南王、楚王一一死在了贾后的手心里,他,又被接回了宫中。
因为这样,贾后就可以和别人说,看,我不是不顾念着司马氏的子孙。
他又要活在过去里了。
不,还不一样。
要更卑微,更小心,更谨慎才行。
他开始长出了男子俊美的仪容。
若不是有叔嫂之别,若不是贾氏有不知几个面首,他都难以想象会在宫里成为什么。
贾氏容忍了他。他也听任安排。
宫墙中那一个个寂寞孤单又满布着阴影的夜里,他也曾想象过,有那么一个人,伴着他,温暖着他,给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
可等到天光放亮,屋子里的白壁映入眼帘,他的心就又一次孱缩了起来。
日复一日,慢慢就习惯了,慢慢就麻木了,慢慢,就心冷了。
他埋头于故纸堆中,并不想寻找什么温暖,和平静。
他只是寻找安全。
至少在经史堆里,那时刻他忘记了危险,嘲讽,孤单和绝望的境地。
彷如一只把头埋进沙堆的狗。
那日,他是被派去收尸。
太子的旧部和禁军厮杀过留下的尸体。
就那么突如其来地看见了那小姑娘。
当她很可笑地伸长了短小又纤细的双臂,把那满脸鼻涕,全身黑乎乎都是污垢的小孩护在身下的时候,他忽然满心的向往和羡慕。
又或是嫉恨!
为什么她好像无所畏惧?
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勇敢,甚至勇敢到鲁莽地做事吗?
他原本应该嘲笑她的螳臂当车的!
可是他从那凌乱的绿色的斗篷下,从那颈上鞭笞的红痕上面,分明看到是一双充满着无畏,充满着抗争的明亮眼神。
似乎是说,我就是要这样。哪管红尘万丈,都是荆棘险滩。
似乎,就是他一直希望自己成为,而没有一次成为的样子。
所以,他简直没有经过大脑地帮她收起了那个镯子。
过后却后怕到冷汗淋漓。
现在,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张满是朝气,似乎既腼腆又勇敢的脸庞。
他递给她一个信笺。
她困惑地接了过来。
吾妻王氏惠风启。
信笺在羊献容的手里有一瞬间的颤抖。
“我奉命收拾金墉城里的太子故物。看到了这封信笺。或者太子想和太子妃交代些什么,却没办法送出去。”司马炽的声音低沉而缓和,轻轻的说道,“我把它留了下来。若你方便,就把它转交给王家吧。”
小姑娘攥住了信笺,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他说的,她一定会做到的。
可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一丝困惑。
他明白。
“我本应交给王导。可是,毕竟是初交。——还是交给了你,我放心。”
弯弯的眼睛里的困惑一点点变成欣喜,小姑娘红润的嘴唇一点点勾起,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脸来了。
于是,她看到他,第一次绽放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虽然,只是微笑。
——他信任她。
到底,他信任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