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回到府衙时,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各房书吏竟二三十人一组,共分了几组,由司吏带领倾巢而出。郭淼也已经出去了,一时间整个府衙变得空荡寂静,除了两个洒扫的白役还在四处晃悠。
他早已无心他顾,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签押房中,想看书静静心,却烦躁的想要找地方发泄。
年幼时,他问起外公关于父母,外公只让他当舅父舅母是爹娘,可毕竟不同,他也曾在某些不合心意的时候想到这些,顾影自怜,暗自委屈。
十四年来,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若是上天有意捉弄,何不让他就此糊涂下去。
徐湛呆在签押房外间,刘推官进来时竟没能缓神,以至于让刘推官看到他一个人坐着,红着眼眶发愣,摸样很是吓人。徐湛在别人眼里一向温和谨慎,处变不惊,这个像青竹一样俊朗坚强的少年,竟也有让人心疼的一面。
刘推官苍老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可是部堂大人为难你了?”
徐湛从思绪中抽身,揉揉泛红的眼睛,与方才的他判若两人,展颜一笑道:“没有,想到些别的事。”
“怕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歇歇吧。”刘推官宽慰道。
徐湛嘴里逞强,心里却苦笑:歇歇?在府衙还是在郭淼的府上,都像是寄人篱下的浮萍,身子歇了,心无归属。即便是生活了十三年的徐府也早已人去屋空,外公过世,舅舅远在外乡,他身边早已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和倾诉。
徐湛深吸口气,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多愁善感和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
环视空荡荡的签押房,只剩下些刘推官一人在忙,狐疑的问:“书吏们干什么去了?大人怎么没一起去?”
“他们一去怕是费了时候,偌大的衙门,总要有人盯着。”刘通判缓缓的叹口气:“大人去城外巡视,尽是临州府逃过来的灾民,当真是饿殍遍地,便发了大脾气,径直去了常平仓,吩咐我们回来,点人盘库。各州县也调人过去盘查,务必在明早前将账目报上。”
“盘库……常平仓出了问题?”徐湛蹙眉,忽然想到姚班头那句漏嘴,心里骤生不祥的预感。
刘推官无奈道:“现在还不好说。只看到城外粥棚的米粥稀得见底儿,仿佛还掺了沙子糠皮。”
徐湛竟有些心慌,常平仓的作用有二:平抑粮价和储粮备荒。各府州县均设,责各道员专管,每年报户部造册,定仓谷籴粜之法,春夏出粜,秋冬籴还,平价出息,如遇灾荒,即以赈济。现在逢多灾之年,常平仓若出了问题,麻烦看就真大了,也难怪先生亲自去盘库。
徐湛到内院找郭莘,郭莘趁父亲不在正在雨里练功,一套剑法使得轻盈干净又虎虎生风,他们父子都喜爱剑法,郭莘只有这一点继承了父亲郭淼。徐湛从来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既羡慕又嫉妒。
郭莘余光瞥到站在廊下的徐湛,剑锋一挑向他刺去,幸而手中是没开刃的剑,徐湛一惊,慌忙侧头躲闪,收起手中的雨伞格挡,一路被追杀着逃出回廊,小哥俩在雨中打斗嬉戏,让他的心情豁然好了许多。
“你还真不欠账,”郭莘收了剑,勾着徐湛的脖子,一脸忧伤道,“上次教你的,全都还给我了。”
徐湛被追杀的气喘吁吁,同样一脸忧伤,狠锤了他肩膀,“你还不是一样,敢不敢过一次县试?”
郭莘一下子没了脾气,两年前他与徐湛同一科报考,如今徐湛经过县府院三试,已成为府学秀才,准备入秋去省里参加乡试了,他还是个白衣童生。郭淼早也已经接受现实,由他“自生自灭”去了。
入夜时分,第一批书吏回来了,常平仓仓使被郭淼一怒之下下了大牢,二堂各房灯火通明,算盘声充斥着整个户房。刘推官六旬高龄,大半夜里在各房往来奔波,徐湛看在眼里不落忍,便插手去帮忙。
这一插手不要紧,差点气得肺炸,府里常平仓在册的共一万三千五百石粮,其中三成发霉的陈粮正待处理,应有九千石新粮可用。然而书吏们从各仓取来共六石粮食中,约有五成是掺了石灰沙土糠皮的陈粮,两成多是四五年的陈粮,再除去发霉的,能吃的粮食不到三成。
如果拿掺灰和发霉的米去救人,必然闹出人命,然而不到三成的存粮,又能养活多少饥饿虚弱的灾民?
衙门里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千万种,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各有各的“活进账”,役事税收,官司诉讼,甚至考试、祭享、礼乐、旌表一类杂事,城墙、官廨、桥梁、道路修葺治理,都是有利可图的,有时一个书办加改几个字竟可值千两笔资。除了抽分剥取,打点回扣,还可以敲竹杠,没有背景的富户最易敲诈,肯花钱方能买平安。
徐湛作为郭淼身边的人,在府衙里也是拿着常例,他其实并不缺钱,徐家在吴新的店铺账目经他的手,每半年汇总给远在蜀地的舅舅,另有郭淼给他月例,郭莘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即使如此,该拿的名外钱他一两也不敢少拿,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些在官场上早已被看做规则,常规陋习,不遵循就是违反规则,要受到猜忌和掣肘,一天都呆不下去,可巧他生来是个会做人的,上下逢源,如鱼得水。
但凡事也要有原则,唆讼买证、串供改案、贪藏枉法的钱他不会收,非但不收,还无比厌恶,尽量杜绝。
现在有人拿百姓救命的粮食做手脚,就太缺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