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深情有多久?楚渊不知道。
只知道有记忆时,传闻里与父皇有过一段超脱世俗权利甚至称得上生死不渝的爱情的母亲便整日独守空房。从泪流满面到心灰意冷只用了几年。
眼见着温和柔弱的小女人学会上妆,学会假笑,蜕变成牙尖嘴利,心狠手辣的深宫宠妃。似朵鲜妍的花,一点点枯萎。
可宫里,没人在乎你是否枯萎。
因为这种事多了去,而良妃在其他新人旧人眼里,已然是人生赢家。
也许是见得多了,楚渊内心变得冷硬起来。
就算见到五六岁的小丫头被一群皮孩子围起来丢石子欺负,也觉得没什么。
那是乾文八年,他八岁,宫宴,御花园,他第一次见到薛念淳。
薛将军那时还不是将军,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勉强能在宴席角落占一角的副官。连带着薛念淳也不被重视。
其实后来想想,也许男孩子们愿意闹她是表达兴趣与喜爱,可对于一个女娃娃,还是过于残忍了些。
女娃娃玉雪可爱,被围在正中,孤立无援。
楚渊看了两眼,漠然走开。
深宫事都是无味事,月色尚好,他还想找个僻静处读怀里揣着的江湖。
“哎呦!”那边突然传来一声痛呼,听声音是他那个尊贵太子哥哥。
接下来是男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尖叫,还有忍不住哭了的。
他有一些好奇,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金明池边的假山半围,繁花似锦。
他窝进假山里,拿出怀里的书。
市井刻本,工艺低劣,被文人视为大俗,先生是不让读的,宫内几乎找不到。
奶娘却能弄到。
即便她只是一个小宫女,可她是良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就不一样了。
这就是受皇宠,也是权利的好处。
他摇摇头,将目光与全部心神投到书上。
孩子与成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经历得少。没经历,便有天真的权利,去设想纯粹的快意恩仇。
“咚!咚!咚!”
一枚又一枚石子划破天空,被打进池水里。
丢石子的人力道很大,几乎有水要喷到他衣角。
他不悦,板起脸,想将书藏好再起来训斥,却听一道清稚的声音:“别藏啦!我都看见啦!”
抬眼,是方才那被欺负的女娃。
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凑过来,兴致盎然:“来,让我看看你读的什么!”
“哎!是华南侠啊!我早看过啦!而且这本写得也不好!那华南侠一点也不厉害!”女娃嫌弃道:“酒仙可比他强多啦!还能腾云驾雾,一日万里哩!”
女娃鼻青脸肿,想来之前也没讨着好。一双猫儿眼通红,还泛着泪光。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楚渊并未夸张,那真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幸福的笑。
他一定过得很好,小小的楚渊想,内心生出几分艳羡。
好容易找到知音一般,女娃尤其热情积极,不由分说在一旁坐下,挤过来,讲那酒仙。
实际那书楚渊早读过,酒仙厉害是厉害,假也是真假。蜀国信神佛鬼怪,他不信。倘若真有,怎么现在还不出现?这沼泽一样的深宫,怎么还存在?一眼能望出的假,构不成他心底幻想外界的基石,是被他弃若敝履的读物。
可那夜,他听得格外认真。
大概是因为女娃讲得太认真了,几乎都叫他以为,世上真有那样一个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的酒仙。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她声音甜糯,像云片糕,吃一口,直熨帖到他心里。
难得,楚渊开始对一个人感兴趣。有意无意,向宫人打听她家的事。
原来她生母早逝,又长年累月见不着父亲。
也没有他想得幸福。
原来她小小年纪,就有一身好功夫,难怪宫宴后,楚焕在床上趴了三天没起来。旁人问原因,小楚焕大概嫌丢脸,只一捞被子捂住头,什么也不说。
原来她……
不知不觉,他将这么个小丫头养在心头。
可惜,人家压根不记得他。
偶遇五次,一点认出他的迹象也无。
再和她说上话,是一年后,薛奎山的寿宴。
他见小丫头一脸不愤地路过长廊,犹豫一会,还是情不自禁地寻着那方向找去了。
一点红在水里扑腾。
隐蔽处,楚焕正和他那小厮咯咯咯地笑。
手里提着一筐珍贵黑鲤鱼。
那是他头一次发怒。
怒气冲冲跳下去,小丫头显然已经神志不清。
“喂!你没事吧!”他竭力拽着小丫头往岸上游。本来就算小丫头一个劲儿的往下拽他,按他的水性,二人完全能轻松上岸。
不幸的是,湖中有水草,还缠住了他的腿。
半大少年怒喝岸上两人:“还不过来救人!”
那时楚焕还没有以后长得歪,见真的要出人命,心里也慌。与小厮对视一眼,就乖乖过来,站在岸边等着接人。
楚渊奋力将小丫头一撇,把楚焕砸得一个踉跄,跌进水边泥地里。
水草缠得紧,等他摆脱,已在冰凉刺骨的湖水里泡了小一刻钟。
岸上两个旱鸭子知道做错,也不叫人。
就呆呆看着他挣扎着上岸。
他生来体弱,爬上岸,当场就不行了,头重千斤,直往下坠。幸而,被来寻他的良妃捡走。
当天,他发高热,差点死去,从此药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