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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的马车回到金宫时,已是入夜时分。宫灯精致,亮起重重灯火。
回想起坟场上的谢菱,七娘蹙了蹙眉。那是她唯一的妹妹,曾经也真心护过自己的小妹。如今这般境况,真有些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马车渐行渐缓,在长巷之中停下。四周是巍峨的宫墙,投下暗压压的影。
一侍从小跑着上前:
“帝师,九王爷拦车。”
七娘挑帘看了一眼。
只见完颜宗廷一身金国锦袍,垂手立着,光洁的下巴生出络腮胡。越发,像一个金人。
“别理他。”七娘道。
车刚要再走,却见完颜宗廷一把夺过马缰:
“袅袅,九年了,你还不随我回去么?”
宫里拦了无数回,宫外拦了无数回,她却依旧不愿回去。
七娘垂眸一声冷笑:
“王爷叫错名了。”
“袅袅!”完颜宗廷道,“住在宫里对你不好。你知不知晓,朝上朝下都怎样讲你和阿亶的闲话?”
“九王爷,”七娘不急不缓,像在讲道理,“我是陈夫人,不是你要找的人。”
完颜宗廷自鼻息哼了一声:
“你是在怨我?是在跟我赌气么?”
七娘乍一声笑:
“真有趣,适才你的王妃也问我,是不是怨她。你们夫妻二人真有意思,我书未读完,学问未做完,哪有那份闲心?”
完颜宗廷默了半晌,声音压得很低:
“好歹,我救过你一命。你便是如此报答的?你的读书,你的道德呢?你的知恩图报呢?怎么,陈酿没教过你么!”
“你不配提他!”
七娘冲出马车,眸子冷冽似冰刀。
“救我?”她开始上下打量完颜宗廷,嘴角含着轻蔑的笑,“你扪心自问,是真心救我,还是救你那可怜的自尊心?金不金,汉不汉,你在哪里都是个外人!”
完颜宗廷闻言,背脊僵直,猛退后几步。
他下意识地扶住宫墙,不敢直视七娘。
七娘不再看他,掩身入了马车。
正待向前,完颜宗廷似反映了过来,一把推下车夫,驾着马缰。
“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去!”
他言语强硬,似多年之前,他在她院落下了一把铜锁。
车中的七娘却不惊惶,只摇了摇头。
完颜宗廷正待扬鞭,却见完颜亶骤然立在巷口。他身着一件汉人直裰,负手而立,夜色掩映下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帝王气。
“九皇叔,”他沉声道,“你要带谢七先生去何处?”
完颜宗廷对上他的目光,正欲开口。犹疑半刻,还是先下马行了礼。
只听他道:
“接她回家。到底,她是我的侧妃,怎好多年叨扰宫廷?”
“可她不愿。”完颜亶的样子很认真。
完颜宗廷道:
“她是我的侧妃,这是事实。总不能不讲道理吧?”
“能啊!”完颜亶含笑,“我是大金的君主,我能,也只有我能”
完颜宗廷闷笑了两声,肩膀微微抖动:
“阿亶,我想你忘了,当年是谁不遗余力扶你登上皇位。”
“九皇叔,”完颜亶忽正色,近前一步,“想来你亦忘了,你如今不该唤朕阿亶,亦不该以‘我’自称。”
完颜宗廷的手不离马缰,越握越紧。
“皇上的汉学,学得真好。”完颜宗廷道,“狡兔死,走狗烹,学得尤其好。她教皇上的?”
他指向掩着帘子的马车。
完颜亶如今亲政,朝堂已然稳固,又何须旁人指手画脚!
完颜亶方道:
“九皇叔是个聪明人,既知这个道理,朕也不必多言了。朕说过,会替九皇叔养老。”
他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再不要想沾染权力分毫。
完颜宗廷笑了两声,渐渐放开马缰,施礼道:
“微臣告退。”
“九王爷!”车中的七娘忽开口唤住,“你的王妃还在五国城的坟场,去接她回府吧!她已然不配做个汉人,让她做个堂堂正正的金人吧!”
说罢,马车又咯噔咯噔向前行,消失在悠长的巷子中。
完颜宗廷愣然立在巷口,望着马车的影,忽而不知所措。
他算计了一辈子,算计鲁国公府,算计金人,算计妻子,算计周围可以算计的一切。
到头来,真正被自己算得死死的,正是完颜宗廷自己!
想来,这就是报应吧!
七娘说的对。
他金不金,汉不汉,对于任何人事,都未曾全抛一片心,换来的自然只能是算计!
他举眸凝视前头悠长的巷子,凉风习习,空无一人。
像极了他已过去的半生。
有的人,回首过往时,不论欢愉或是辛酸,总是心有所感。
但完颜宗廷没有。
他的一生,只有算计。而算计,又有甚好回忆的呢?
时有侍女经过,捧着食盒,应是哪宫妃嫔的宵夜。
食盒冒出香气,完颜宗廷一怔。
在汴京时,老付家的韭黄虾仁包亦是这个味道。他每每打马而过,总要买上一份。
想来,那便是他最真心的时候了。
完颜宗廷低头一笑,隐约哼起歌谣,腔调有些怪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负手而去,随着歌声,消失在狭长的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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