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怕一直很羡慕老祖宗,羡慕自己的师兄。
每当看到他们一本正经地训斥晚辈时,他心中就按捺不住激动: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这样有自己的学生,然后开心的时候训着玩玩,不开心的时候出出气呢?
虽然后来老祖宗把整个四愁斋交给了自己,也有了一些称呼自己为“先生”的弟子,但那毕竟是老祖宗和师兄教出来的,自己入门比这些个弟子还要晚,年龄又是最小的,怎么有底气去训斥别人?
左等右盼,现在,他终于收学生了,他“好为人师”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高兴——如果说有的话,那也仅仅存在于听到花恨柳答应拜自己为师的那一瞬。
剩下的,就全部是委屈和郁闷了。
两人一跛驴还在这条官路上走着,如今距天不怕“三句死大儒”才过去了两天时间。
两人各自经历了一番“心痛”之后,各似心怀鬼胎,都没有再提起。但花恨柳觉得自己有义务就那天天不怕在大儒面前的所作所为提出“规避性意见”。所以他就装作聊天似的跟天不怕聊了几句,意思也无非是说“你不应该泄露天机”、“你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说出打击人的话”、“你这样做妥妥地不妥”等。
可天不怕又不傻,他小时候耳濡目染了老祖宗、师兄是怎样教学生的,训斥是一方面不假,但还有一种委婉的方式叫做“点化”——无论是哪一种,做先生的都不会无由而发,肯定是之前有什么事情做错了、令先生不满意了。
想到这里天不怕就恼火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先生嘛,名义上和实际上的区别先不讲,你也不能不给面子啊!天机怎么了啊,我才不信泄露天机遭天谴什么的呢——我又不是庄伯阳那个胆小鬼。
心中越想越来气,但天不怕也是一个有修养的人,绝对不可能冲着花恨柳吼出一句“翻滚吧”的,他自知自己拼上吃奶的劲儿吼出的声音也不如跛驴看似“闲庭散步”般吼得轻巧、宏远。
所以说声音大是没有用的。他有自己的应对方式——你不让我泄露天机,我偏偏说给你听;你不让我打击别人,我就打击你。
只见这童生坐在跛驴背上闭上眼睛略一沉吟,再睁开眼时虽仍是一脸愁容,但兴奋的光芒已然锐意侧漏。他招呼前面边走边翻书的花恨柳:
“喂!我待会儿有糖葫芦吃。”
花恨柳不理。依旧埋头赶路、看书。
“我说我待会儿能吃到糖葫芦哦,十个结的,又红又大——你却吃不到。”天不怕丝毫没有挫败感,进一步深化细节。
花恨柳终于给出反应了。他抬起头,转过脸看看驴背上那难掩得意的童生,又向后、向前的官道眺望了一阵儿。
“你说这糖葫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这会儿看的是一部兵书,兵书上讲布军行伍、掠池守城都要尽力做到“天、地、人”合一,即:有利的时机、能主导的地形、合适的用人。说白了,就是一个用正确的人,在正确的地点,把握正确的时机,完成正确的事。而刚才他的几个动作,正是尝试着观人、度势、伺机,看看天不怕所说的是不是存在实现的有利条件。
“瞎说,糖葫芦什么时候会从天上点下来啊……糖葫芦虽然好吃,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话砸到会很疼。况且,如果接不住,掉在地上就脏了……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了,糖葫芦是长在地上的,你记性这么差啊!”当先生的对这个新晋学生不满意了……不过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先自己出出闷气。
“那不从天上来从哪儿来?你现在能种出来给我看看?你看这路前方、后面,连个人影都没有——谁会送过来?”花恨柳这番问法倒不是诘难自己先生,这就像好学生都会钻牛角尖一样,花恨柳对天不怕预测天机的能力是不存丝毫怀疑的——虽然糖葫芦在上天看来或许根本就不值得动用其他手段来遮掩什么征兆的吧!
“我……我不知道……”天不怕呼吸一窒,也纳闷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谁送过来的呢。不过先生就是先生,总不能被学生问住,反正自己也听多了老祖宗讲学,就在脑袋里搜了几句感觉能勉强解释的话来回答:“天意难测,瞬息万变。天机啊,就是于万千衍变中独取一种参研悟透,但抓住的这‘一种’到底是因还是果,是一瞬间还是一片段,那都是没法预估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受人心左右的……”
见花恨柳频频点头,天不怕也有些胆气了,“你读的是军书,即使是你没亲自带过兵,也应该懂得‘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兵法上说要盱衡局势,审察敌人十四变,这是看得见的,然而什么时机出兵、什么时机追寇、什么时机强边、什么时机守虚、什么时机聚而歼、什么时机分而逸、什么时机临水而战、什么时机依山而据,这些都只能凭带军将领自己的感觉来把握,有时候能感觉得到,毫无理由就会下令攻伐,有的时候在外人看来大好时机,但灵犀未至也不敢贪功……这一心、感觉、灵犀、时机,都是天机。本无定形,还奢侈会有什么具体的呈现啊……”
听着天不怕的这一套,还真是把花恨柳震住了:不简单啊,果然他四愁斋人人都是怪物,一个小孩子竟然也懂这些个道理!
心中这样想着,对天不怕和他经常提起的老祖宗顿时生出三分敬意,微微欠身对着天不怕一鞠躬:“先生教导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