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阿图第一次听到“魔乔斯”这个词。
阿图始终记得这一天,一直到死。即使她后来成了大清的固伦长公主,顺治皇帝的同胞姐妹,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皇家女儿。
那天是满蒙大婚的前一天,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十月里的大雪天。一定是的,因为只有在天冷的时候,盛京的女人们才会聚集在炕上玩“嘎拉哈”的游戏。“嘎拉哈”是牛、羊、马、狍子等兽类膝盖那块连着大腿骨的小骨头,一共有四个面,根据形状取名叫“真儿”、“肚儿”、“坑儿”、“轮儿”。游戏规则多变,有时一次抓四个面,有时一次只抓一个面。玩这个游戏,必须丢布包,在布包掉落之前,能抓多少是多少。
阿图记得,她那时还不被允许上炕玩这个游戏,只能乖乖的啃着羊骨头,一边吃一边看人玩游戏。那时十三岁的大姐已经嫁去了蒙古,家里最霸道的是二姐马喀塔。如果碰上天气好,不下雪不刮风,二姐大冬天里也爱挥舞着马鞭子,套上红色的小袖衣,跑去外院骑马玩。阿图听见了房门一阵轻响,她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哈日伊罕还在玩骰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机不可失,阿图急忙溜了出去,她看见二姐翻上了宫墙,穿过了月门,最后来到了一望无垠的大路面前。在那里,早有宫女等候多时了。二姐一脚踏上马去,狠狠甩了一鞭子,小红马开始在宫廷里冲来撞去。一群敛声静气的奴婢们吓得直往旁躲,后面的侍卫急得嗷嗷直叫。阿图在后面像一只野兔那样急急地追,生怕追丢了人。当她看到漫天飞雪中的一点红时,不由精神一振。
“马喀塔——马喀塔——”
匆匆走在前面的二姐听见了阿图的呼唤,分神转回头去。就在小红马跳过空地上那丛齐腰高的杂草之际,马鞭子唰的一甩,随着一声急促的尖叫,一个宫女已经倒在地上,右手紧紧捂住脸,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淌出来。还没等人们回过神来,骑在马上的人早已跑远了,只有那标志性的红色长裙,在那白雪皑皑的庭楼之间,忽闪一下,又忽闪一下。
看到有人被打伤了,阿图竟没像正常的孩子那样的吓得大哭,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只顾盯着那个倒霉宫女疼到扭曲的面孔——她还小,不太能明白鲜血意味着什么。二姐勒马跑了过来,跳下马鞍子,伸手推了阿图一把,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可恶的魔乔斯,专门就只会捣乱吗?别看热闹了,快去叫苏茉儿来!你这个乱喊乱叫,害我不浅的魔乔斯!”
当时阿图并没有听明白,“魔乔斯”——腐烂的血——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马喀塔看上去十分生气,如果不是咬牙忍耐,仿佛下一秒就要朝她甩马鞭子了。阿图害怕再次招惹她二姐的怒火,只好急忙跑回了大福晋的行宫,大声呼喊苏茉儿。她的呼喊惊动了房里的大福晋和格格们,人们像看热闹一样倾巢而出,正在玩“嘎拉哈”的哈日伊罕把手里的骨头一扔,正在炉旁烤火的嬷嬷们也停止了说闲话,只有她的额娘——传说中的“天降贵人”——皇太极的西福晋布木布泰,对这一切的喧嚣无动于衷,细细地做着她的“花拉敖由呼”——那是用顶针在皮靴上绣出艳丽的图腾,一种蒙古族的传统刺绣活儿。
对布木布泰来说,永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听大福晋说:“我们姑侄俩肚皮都不争气,我连生了三个女儿,你也连生了三个女儿。”布木布泰便说:“是啊,不争气。”又听大福晋说:“我为什么命令你的哥哥吴克善,把你那刚死了丈夫的姐姐海兰珠,送进宫里来了?为的就是生下儿子。无论如何,大汗的继承人,必须流着咱们科尔沁的血。我这一把年纪是没指望了,命数在你和你姐姐身上——你听懂了吗?”布木布泰便说:“是啊,听懂了。”她知道这是大福晋警告她不要嫉妒,抓紧机会为大汗生儿子。可她想的是“命数”这个词像一个诅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后来阿图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一场谈话。众人随她去了花园,见到了那一群瑟瑟发抖的下人们和受伤倒地的宫女。这群福晋、格格、嬷嬷们刚刚从帐篷里搬进皇宫已经有七八年,身上依然有草原人民的爽朗和野性。他们用满洲话笑着叫着,时而夹杂着几句蒙古话,议论纷纷地说着什么,跪在地上的宫女嬷嬷们一动不动,大气不喘。大福晋把孟日登叫到跟前,让他去安抚这些吓坏了的汉人奴婢们。
孟日登得了吩咐,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呵斥这些软骨头的奴才们道:“起来,都给老子起来——大福晋说了,不要再跪了。”孟日登这人皮肤很黄,跟生了肝病的人一样,圆圆的大脑袋,几乎没有眉毛,蓄了两撇小胡子。他是一个宫里的佩刀侍卫,别的本事没有,满洲话、蒙古话、朝鲜话、达斡尔话个个都通,能说能写,只有汉话是光会说,不会写。
他说出的话带着极重的外族口音,但好歹是听懂了。汉人们也摸不清他是哪里人,只在心里叫他“通晓鞑子话的”。其他人都站起来了,一个瘦弱的老嬷嬷和那个被鞭子打伤的宫女走到了大福晋的面前,两人口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左右开弓地打起嘴巴子。
后来,阿图长大了一些,才算明白汉人们为什么喜欢自虐——这在满人们看来是丧心病狂的、令人发笑的、不健康的。汉人们喜欢同情弱者。一个人只要你又穷又苦,又病又弱,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