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跟着母亲和姐姐流落到这桥林县时,还不到六岁,对于过往,只存有模模糊糊的记忆,就连逃难过程中的艰难险阻,他也记不得几分,仿佛一夕之间就这么到了桥林,紧接着,就安置了下来。
这一点,多亏了孙氏与沈慈担起了重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尽可能不让他吃一丁点苦。
对于过去的记忆虽不算多,但不该忘记的,沈京却记得无比牢固,比如他本叫沈景佑,父亲叫沈玉汝,当年分别的时候还是益阳侯麾下的一员大将,再比如,沈家家风谨素,对于子孙教养极严,在父亲发迹之前,虽家世清贫,但宗族之内,子弟好学,乐善好施,是乡里称羡的人家。
就说父亲沈玉汝的发迹,也正与他的正直与善良有关。那年,益阳侯也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行军到了承德郡的小县城里。他的伯父是庶子,在老益阳侯死后,一直对爵位虎视眈眈,趁小县城人少地偏,安排了人手,想要一击结束侄儿的性命,夺了爵位!益阳侯身负重伤,幸得沈玉汝冒着生命危险相救及藏匿,才有了喘息之机。之后益阳侯派人送来玉帛致谢,再邀了他父亲前往清平城,沈家这才走上了发达的道路。
这是沈家人无比骄傲的事情,沈京自小听得耳生茧,只觉得父亲的胆量与他清俊秀雅的外表颇不相似,一时间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即使是身陷他乡,生活艰难,沈京也从未放弃过读书,更是身体力行地做善事,比如时常帮助邻家大婶挑水,以图向父亲看齐。
故沈京那日知道了母亲和阿姐将许尤拒之门外之后,震惊不已,仿佛往日父母的训导被推翻得一干二净!他忿忿不平地找了母亲,说明如此对待救命恩人绝不是沈家人所为,不想一向慈眉善目的母亲却沉了脸色,一言不发,最后将他赶了出去,让他别过问大人的事情。
沈京不满,又从河边拉回了正洗衣的阿姐,义正言辞表达自己的愤慨。
沈慈低着头,静静听完了弟弟的指责,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母亲说得没错,这是大人的事情,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母亲是有苦衷的。”
沈京不解:“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人家对我们有恩,我们反倒对人黑脸,如此冷冰冰对待恩人,就算有苦衷,也不过是托词而已。阿姐,母亲年纪大了,凡事求稳,怎么连你也跟着一起糊涂?”
沈京左磨右缠,总算从沈慈口中得知冷淡对待许尤的缘由——竟是怕与官家人走得太近,泄露了身份,为父亲、为自己招来祸事,一时间更是不满至极。
他还认为是什么事,竟是这事!若说起来,他之前还曾动过念头,想从许尤口中得到些益阳侯那边的情况,尤其是父亲如今的状况,他们平头小百姓不清楚,许尤总能有几分了解,没想到母亲和姐姐竟然如此胆小。
沈京感到不能理解。
“我对你们太失望了!”
他怒气冲冲地说完这句话,转身进了房门,“砰”地一声,似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埋头苦读,竟连饭也不出来吃。
这顿晚饭,吃得无比沉默,空气骤然凝固,母女二人各怀心事。
秦大勇夫妇不知背后发生了何事,第一次见沈家母女如此严肃,眼神中有些忧愁又有些愧疚,一时间连劝慰都不知如何开口,加之自觉嘴笨,更是不敢多说话,最后只能挑了饭菜出来,要给闷在屋里的沈京送去。
沈慈放下碗筷说道:“我去吧。”
秦大勇忙将饭菜递给她。
沈慈走到沈京房门之外,左右踱了两步,终是停在了正门口,轻轻敲了两声房门。
嘹亮的朗诵声默了一默,不过片刻,又响了起来,比之刚才更加高亢,足可见里面这人是如何的不满与生气,直到现在还是较着劲。
沈慈轻轻叹了口气,将碗筷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
……
深夜,沈慈从睡梦中醒来,侧身听着母亲的鼻息,沉稳而舒缓,她等了片刻,见她着实睡得安稳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衣,走到了门外。
少女的长发在凉月下乌黑发亮,柔顺如瀑。背影看上去显得静谧而安然,走到近前才会发现她的眼中略有忧色,薄唇轻轻抿起,有些无助,又有些懊恼。
沈慈看着门口依旧如原样摆设的碗筷,竟是一口都没动,才知道弟弟果真不曾踏出大门半步。而深夜中,这间屋子的灯烛依旧亮着,虽然听不见白日曾有的朗朗的读书之声,却依稀可以瞥见灯烛前晃动的背影,偶尔灯烛摇曳,还可听见轻轻的书页翻动之声,在这静夜的空中,划拉出一条口子,直透透地击入她的内心。
生平第一次,沈慈认识到,弟弟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寻求保护的孩子了。他敢于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比自己更懂事更勇敢,更像……父亲的孩子。
她沮丧地低下了头,掩盖住对自己的失望之情,一直站到天际透白,屋内的灯烛熄灭,主人起身伸懒腰,接着躺到床上歇息,她才又静静地回到房内。
……
再次醒来后,天已大亮,旁边的被窝一片凉意,仿佛从未有人睡在此处,母亲早已起身。
沈慈起床后,帮着母亲洗菜做饭,母女二人仍旧互相沉默着,连片刻眼神交汇也无。
吃完饭后,母亲回房小憩,沈慈站在房门口看了看,接着神色平静地出了大门。
她的目的地是几条街外的天瑞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