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轻时与戏子有段情缘,后来也淡了;拜师礼受了这么多回,偶遇多年不见的学生,怕也认不全了。徐寒英此生,为数不多能让人记得的,也不过是他晚年机缘巧合时收了个好学生。
但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呢?徐寒英寒冬腊月赴诊时偶然救起的孩子,会在二十余年后的今天,走到这种高度。李笠至今还记得,梁成济初入鸿景堂时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伤,衣料却不像贫苦人家出来的。从始至终,抵制、戒备、反抗的神色,都不明显,任着旁人怎样半哄半骗半强硬地询问,就是不说话,疏离安静地看着你。
换了旁人,许也就听之任之了,但遇上他的,偏生是徐寒英。论及耐心,谁也比不上那个赔了大半辈子心血,还能乐呵呵地对着明显留不住的学生授学的糟老头子了。
梁成济便是完全视他如无物,他也能每日笑着哄他。李笠印象中,徐寒英晚年最喜欢的事,便是趁着哪日病人少、日头好,搬个躺椅到外头,对着自家小徒弟,天南地北,什么都夸。
梁成济涉医的年纪,在幼而向学的医界,实在不占什么优势,但胜在文字造诣高,由儒入医,想法一通百通,好教得很。一应生涩拗口的古籍,他看着比画本子还顺眼。要真想,他能从清醒开始就硬生生看上一天的书,连动作都不变一下。
李笠有时想想,徐寒英这老头子温和了一辈子,此生所做最狠的事情,莫过于带着当初年仅十八岁的梁成济,一并迈入了疫毒肆逸的“人间地狱”。二十年前政坛动荡,乱世多有天灾人祸,江南骤然爆发的瘟疫,所过之处,均是举城封锁,一概不允进出。
瘟疫一旦散逸开来,哪里都不是净土,京城赈灾的医官远赴疫区,各地医家闻声,总也会有人陆陆续续赶来。但救灾终归不比救人,城门开启的那刻,遍地尸骸,满城萧索,恐慌绝望的气息弥漫在艾草熏得烟雾缭绕的空气中,那一刻,未曾亲临过的人,纵是再有本事,都不免茫然无措。连先从哪里开始救起,都无处下手。
瘟疫平息后,清算下来,死了不少百姓,也死了不少如徐寒英一般的老派医家,夏景明一般的后起之秀。多少赫赫有名的医者,连同在绝望恐慌中无奈丧生的百姓,一并被匆忙火化在谁也记不得的角落,就此医界断层,名医凋零。
那年,梁成济亲眼目击徐寒英自染病开始慢慢过世,而自己全无办法。徐寒英生前家徒四壁,死后尸骨无存,临了只能做个衣冠冢,还是戏子、门生合资与他下葬。
那年,疾病肆逸,诊治混乱,谁也理不清功过,以致作为为数不多从疫区生还的医家,梁成济十八岁声名远扬,扬得没什么道理,真真正正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个在李笠眼中只是个小辈的年轻人,一朝变迁,所遇多是疑难杂症,此后反复被质疑,被寄予远超能力的希冀,但梁成济一不辩解,二不另投明师,全数忍着,夜夜不眠地苦读,撑不住了才小憩片刻,好像在他生命中,再也没有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