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盈枝对梦行症仅是一知半解,而且这念头方才升起,她一时也理不出其中的头绪,还是待闲暇时再冷眼静看罢。
现下她仍有一个疑问……
正欲启齿,一声欢畅的“姜姐姐你看”将她话头打住,皇长孙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眼儿灿亮,手上提个彩绳络子举得高高,给她展示里面花色斑斓的蝴蝶。
姜盈枝诚心实意地夸赞一番,皇长孙立时喜笑盈腮,又“噔噔噔”地跑远了。
她见状微一弯唇,不禁心念触动,初见皇长孙是在国子学武考场地之上,彼时的自己肯定想不到,仓促一瞥间竟会与这小孩儿结下不解之缘。
从宫宴时目睹的骑狗豪举,到雁江阁一番离奇经历,她曾因此心多疑忌,猜想皇长孙身负着恶浊秘密,怀疑太子笑里藏刀。
再是后来水落石出,病中陪伴,她渐渐撤去戒备之意,真心将小孩儿视作妹妹来爱护,也第一次体会到被人依赖的滋味。
呐,缘分一事还真令人莫测,却又妙不可言。
兴许她与陆期云的缘分也是如此,峰回路转后方见明朗。她未觉察之时,两人明里暗里的牵系便已种下。原以为陆期云乖僻邪谬,不承想意外的好说话,言谈间的坦然安定亦令她改观;原以为络腮胡非善类,写下跷蹊作怪的话本,未料是一场歪打正着的误会。
姜盈枝已经不再发怵,直绷绷的小脸也舒和下来:“所以,梨花雅集在前,这才有了话本卷三结尾处的章句?”
话锋突兀地转至话本,假使旁人听了一定犯糊涂,陆期云却是再清楚不过了,点头道:“此举实在失当,冒犯池二爷不是我本意。”
她也算定力超凡,被姜盈枝陡然点破身份,连一丝惊愕之色都没露出,当即坦坦荡荡地认下。
那场雅集过后,陆期云罹霜露之疾,她身如秋叶单弱,稍一受凉便欠安。但正是由于习惯了小病小痛,她没把这场病放在眼里,又正值月尾,于是支着病体提笔写书。
终归是抱恙之身,她时常恹恹欲睡,只能倚着床栏写上片刻、再是片刻,临结局时又文思枯涸,索性置之脑后大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入夜,床头的瓶花被婢女换了新的,黑瓷的纸槌瓶内梨花枝斜敧,疏密有致,梨蕊分外鲜嫩,泛起清冷香。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的梨花雅集,灵感顿然涌现,鬼使神差地落了笔。
“……雪白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几片梨雪倏然从枝头脱落,似在应和她的字句,烛火渐弱,灯花零落,夜已深。
她把手稿搁在窗台上便安心地睡了,自会有人来取。
翌日就是三月初一,几个学徒夜里紧赶慢赶,堪堪在书肆开门前印好了话本。
一晚好眠,陆期云一改精神不济的模样,出门去了书肆。她站在屏风后,看着外面群芳竞艳的贵女们,也没错过小姑娘飞出酥糖放倒二人的场景,雪嫩的小姑娘逞凶起来竟如此嚣张,冷淡的话语更是语惊四座。
姜家姑娘?陆期云唇边浮出笑意,目送小姑娘扬长而去才进了里间,翻阅起自己的手稿。
她匆忙写完卷三,走马观花似的记了个七七八八,尚有细细斟酌的余地。大略地看了一遍,嗯,倒是文理俱惬,只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她一惊,险些把纸张掀翻,这简直是瞎胡闹,自己居然草率化用了旁人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小姑娘近似她笔下的胭脂,皎白、无邪,有修仙者之出尘淡泊,而又未脱去红尘人间的温软。
也许是因为那位“二爷”,恰好是与鸦青一样性气峭冷、动情无悔的少年。
当时她忆起雅集,自然忆起了小姑娘,也忆起了那一番对话。脑海里是小姑娘的身影,耳际回响着那两个男子的形容,忍不住代入进去,思潮一发不可收拾,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何差错。
也许是因为瓶中梨花似雪,白得几乎扎眼,她竟还生造一个“雪”“木棉”出来。
也许……唉,定是她病中迷怔犯蠢,倘使有眼下一半清醒,怎会失了谨慎。
在心里对那二爷道一声得罪。
无端言死是忌讳,三月末的那一版话本势必要作改动,可适才卖出的那一本呢?她不觉愁叹,买主若不知情也就罢了,但买去话本的人正是那小姑娘。
不过是平添麻烦。
在这之后,陆期云经由越弦猜出二爷是谁,也听闻了姜小姑娘入国子学一事。这两人若不相识也就罢了,但武学课上难免碰面……
她还是先想个对策为好,才不至于被小姑娘问个措手不及。
小姑娘也相当较真,竟真的为此跑了一趟,所以便有了调换话本那一幕。
书生假充“络腮胡”,“印错字”也是交待过的托词,只为了遮掩啼笑皆非的真正缘由。
姜盈枝闻言心下一定,不免有些好奇:“别个姑娘都喜欢吟诗、抚琴、赏花或是捉蝴蝶,你这写话本的嗜好着实新鲜。”她自己当然也不属于“别个”,反倒觉得写话本有意思,心痒得想写一本《京州恶霸姜四传》玩玩。
可陆期云显然在话本上费了颇多心思,而非一时兴起写着玩。再者,话本这等闲书不登大雅之堂,写书人难以跻身入流之辈,她家中殷富,压根瞧不上话本挣来的那点名利……既然不图外物,莫非是真爱?
一句无心的笑言让陆期云沉默下来,眼睫微微掩住低垂的修眸,狭长的墨色幽幽溶开。少顷,一阵柔风摇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