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哥也说,“我今天到阎君府上找人打听了,阎君府里传出消息说,这个孩子前世是文曲星,文章写得字字清新,笔笔芳韵,可惜现在废了科举,不然肯定会连中三元,独占鳌头。这种人阎君也不愿意得罪,因为他在出版的著作中追述先祖,试图揭开李氏家族的历史渊源,借着李叔仙逝,阎君愿意提供这个机会,让他过来走一遭。”
听凯哥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分。我想起父亲病重,我回家探亲,因为签证延误,回家时父亲已经去世,我在父亲灵柩前昏死过去的经历。再想到今天一天遇到的人,官斋、颜华、凯哥和五伯,都是前些年去世之人。我知道,这是跟着父亲的幽灵来到了异界。
几个女孩子送上饭菜来,猪头肉拌黄瓜、四喜丸子、清蒸鲤鱼、还有各种新鲜菜蔬,酒是米酒,用粗瓷大碗盛着,黄澄澄的又甜又软,非常好喝。
几个女孩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忙活,穿的都是民国时候的衣服,我问父亲,“这是谁家的孩子来这里帮忙?”
父亲说:“你爷爷小酒馆里的服务生。”
我很惊讶:“爷爷又开酒馆了?还有雇人?看来生意不错啊。”
五伯笑道:“你爷爷能做什么生意?不过是给乡邻提供一个喝酒聊天的去处罢了。他的服务生也不是花钱雇的,是你奶奶家配送的丫鬟。”
“我奶奶?跟我爷爷住在一起?”
“是啊。明天带你去看看爷爷奶奶。”父亲抽着烟说,“我五岁就死了娘,那年她才二十三岁。我现在八十三了,她还是二十三岁。”
“那么,我爷爷是六十三岁去世的,我奶奶岂不是要比我爷爷年轻很多?”
“是啊。我昨天还去看过他们,我比你爷爷老,你爷爷比你奶奶老,这个地方,没有了时间这个维度,一切都比较麻烦。”
“爹,是不是咱们村去世的人,我在这里都能看见他们?”我惊讶地问。
“只要你想见他们,你都能见到。”凯哥插话说。
父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你见他们做什么?你还是要回去的,没听你五伯说过吗?绝地天通是老祖宗定的规矩。老祖宗为何要定这样的规矩,你读过书,应该明白。”
三
“绝地天通”这个词,从五伯伯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开始没在意,现在父亲又一再提起,不能不让我重新检索自己的知识储备。
“绝地天通”这个词始见于《尚书》。《尚书孔氏传》说:“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国语》中也记载,相传黄帝时代人神杂居,神可以自由地上天入地,人也可以通过昆仑山上天。后来蚩尤作乱,殃及下民,造成了混乱,黄帝的继承人颛顼对天地秩序进行了大整顿,命令“重”掌管天上诸神事物,“黎”掌管地下民众事务,从此天界和人间分开,诸神不能随意干预人间之事,人也不能跟仙界沟通。
通俗地说,“绝地天通”即:天地相分,人神不扰。这是中国社会政教分离的起点。
由于先秦文献在传统文化中的崇高地位,“绝地天通”成了传统文化的一个咒语,流传千古,形成了中国社会政教分离的基本格局,这与西方社会宗教盛行,长时期的历史脉络迥然有别。
儒家强调敬鬼神而远之,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说到家,其实都是在强调这个咒语。
“绝地天通”落实到民间社会,便被通俗化、民俗化为忘川、奈何桥和孟婆汤的传说,造成死亡是一单程车,一去不复返。死去的人即是经过轮回再回到人间,对死去的世界也不复记忆。
但任何事情都不会被绝对化,人们探究彼岸世界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数千年来,巫术、灵媒、堪舆之术在民间的盛行,本土宗教、志怪、玄异、民间故事、传奇文学的流行,则是这种探索的表现。
我的知识谱系是以正统中国儒家文化和现代西方科学精神、哲学思想为经纬的,从三十岁思想开始成熟,就认定世界的本源是物质的,彼岸世界是不可知的、无法证伪的主观想象世界。虽然这种虚构或者说人类的共同想象具有和现实的物质的世界一样重要的意义。
现在,当我从五伯伯和父亲这两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彼岸之人说出“绝地天通”这个古奥名词的时候,我积累半辈子知识谱系的基石开始动摇——彼岸世界真的存在?而我真的可以成为突破“绝地天通”这一诅咒的第一人,自由来往于忘川两岸、阴阳两界的幸运儿?可话又说回来,眼前的这一切,又怎么证明不是我的主观想象、虚构或者说创作呢?正如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究竟谁又能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