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上午,显得有些平静,又似乎与往常不同。他转头看一眼仍在原地的许稷,很是镇定地说:“函谷关,已经失守了。”
许稷眸光骤缩,她以为关塞只是陷入危境,却不知已经沦陷。
“往前百里,打开潼关,关中就没甚好守的了。”李国老语气平淡,好像关中将破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迎风又是一阵猛咳,他停下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仓促地赶你们走。年轻人留在京中陪着死毫无意义,还是走远些去做该做的事吧。”
这是真心话,抛开李家一贯坚持的苛刻门风,他并不希望许稷死在京中。
何况她本来就是卫氏族人,倘若卫征在世,应也不希望女儿被困京城、死在叛军手里。
咳嗽着讲完这些,李国老走下了凉凉的白玉台阶,抛开官阶头衔,他也不过是寻常老者,已经到了一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再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许稷回过神,匆匆下了阶梯,回尚书省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交接,径直出了安上门,赶回家时,天都垂暮。
她关上门,在堂屋看书的叶子祯闻声霍地起身走出来。
叶子祯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但没着急问,让乳母送来饭菜,先让许稷吃饱。饿了一天的许稷只顾埋头吃饭,因吃得太快频频被噎到。叶子祯递茶盅过去:“不要慌。”
她终于放下碗筷:“离开长安。”抬首强调:“越快越好。”
“你呢?”叶子祯盯着她问。
“你带阿樨走,我得往西去。”许稷避开他目光,低头收拾碗筷:“函谷关已经失守,潼关恐也撑不了多久,今晚亥时我要带陛下离京。”
叶子祯霍地按住她的手:“嘉嘉,同我们走吧。我们去剑南,再回扬州,等十七郎回来不好吗?”
“我要带陛下离京。”
“朝廷左右已经是烂摊子了,你还管它做什么?!守着那披了龙袍的小孩子,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抛开它,我们回扬州不好吗?等十七郎回来,就可以团聚了啊——”
许稷面上逐渐显出痛苦之色:“十七郎……”她局促地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十七郎何时能回来,倘若长安也失守,朝廷很可能就此放弃陇右,西北的供馈也就全面中断,西征军——”她摇了摇头,又抬首:“能够撑到什么时候呢?我不想说丧气话,我也不会当逃兵,更不想放弃陇右。”
“阿樨呢?”叶子祯面色彻底冷下来,“往西的路谁知道是什么路?谁知道叛军会不会追、你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十七郎如果没了,阿樨至少还有你,但倘若你也没了,阿樨就是孤儿!你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成为孤儿吗?!”
走廊里骤响起哭声,刚刚醒来喝完奶的阿樨被堂屋的争吵声吓哭,在这秋夜里,每一次抽噎都是清晰的。
许稷脊背弯下去,那哭声似利爪般攥住她的心,心每每跳动一下,就是撕裂抽痛,要将她血液抽干。
十七郎凶吉未知,她的人生也是前路坎坷,一家人只有阿樨似还在这局势外,可这又岂是容易割舍的血脉。
走廊里的哭声渐渐远了,乳母将孩子抱去哄睡,而堂内两人对峙良久,彼此沉默着不说话。
许稷有一瞬觉得喉间满满都是血腥气,强压下去,外面响起了一更的鼓声。
戌时了。
至二更便是亥时,那时她该等在金光门。
叶子祯握住她双手,缓和了语气道:“嘉嘉,我求你了,抛开这些同我们走吧。”
伴着那慢悠悠的更鼓声,许稷抽出手:“没有人教过我退缩,表兄——”她后退、弯腰伏地,郑重地行了礼,一切都在不言中。
叶子祯听到这话也不再怀抱期待,他盼她全身而退,但那是奢望了。
他没有表态也不打算送她,他要她带着愧疚出门,带着愧疚活着回来。
许稷起了身,怕忍不住连孩子也不敢去看,撑着一口气走到门口,关上门,弯下腰来,心中是无声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