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弈城(下)
长宁见长亭笑了,也哧哧地捂着嘴跟着笑起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清得像被泉水洗刷过。
长亭赶忙把眼神移开,很有些不自在。
她实在不习惯与陆长宁亲近,陆长宁出生的时候,她将五岁,懵懵懂懂地凡事皆不晓。等大了些,又烦符氏烦得不行,晓得陆长宁是符氏命门,便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必须死死扣住她...
隔了这样一层,便是再大的天伦血脉,也亲近不起来。
长亭别别扭扭地将眼向下一扫,却一下子撞到长宁正仰头看着她的神情,吓得赶紧敛容肃穆。长宁小儿不由眼神一亮,正想开口说话,嘴张到一半,却听得里间传来一阵声音,接着便有一圆脸长鼻老妪,半佝身形掀帘而出,眼神不敢抬,躬了一躬,又将帘再掀开泰半。
长亭取下帷帽递给百雀,佝身先行,长宁跟在其后。
内厢狭窄,东南角摆长案一支,符氏静坐其后,符氏比陆绰小近十岁,如今不过二十有六,长眼宽黛,身量纤细,嘴角有一浅痣,平白多出些妩媚的意味,却只因为陆家宗妇需沉着雅致,素日里便只挑绛红、靛蓝等色着衣,金银玉石等物饰容,纵然车途颠簸,精神不佳也端坐直腰,力图显出威严来。
惯会打肿脸充胖子...
长亭腹诽,陆家长房统共就这么三个正经女眷,她是嫡母,是女儿来同她问安,又何必日日都如此郑重?
一道想,一道朝前躬了躬,向符氏问安,“儿与夫人问安,望夫人康安寿健。”
长宁跟着唱了一句后,便坐到了符氏跟前,鼓着脸怨怪,“阿宁不欢喜,路上太抖了,阿宁觉都歇不着,还听着外头有声音。”
符氏看了眼长亭,指了指靠垫,轻道了声,“坐吧。”伸手揽过长宁来,又拿手心试了试长宁额上温度,又轻声轻气地连声急问,“是今儿个一早,还是将才歇不着觉?也不烫了啊,药喝下了吗?若觉药苦,就含点蜜饯,别偷偷倒了去...”
长宁摆头,不耐烦,“喝了喝了!陈妪熬的姜茶汤也喝了!我不过唠叨两句,您倒说个没完了!”
提起陈妪,符氏再看一眼长亭,轻抿了抿嘴,半天说不出句话,索性抬手唤人上膳。
长亭专心致志地端了茶盏小口小口抿,茶叶涩苦,含在口里由热变温,再一口咽下去,茶汤一动,她映在澄黄茶汤上的眉眼也在动。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喜欢符氏与陆长宁。
这世上谁没有母亲呀?
谁都有母亲!
她也有!
只不过她的母亲去得早,否则也会柔声柔气地揉她的头发,怪责她不喝药,把手心贴到她的额头上的...
她才不羡艳呢。
长亭微不可见地抽了抽鼻子,再端起茶盏来,又啜了一口。
因长宁着寒未好全,上的膳食都以清单温补为主,汤汤水水居多。世家用膳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长宁没了门牙,喝汤吸吸呼呼的。声音不算大,长亭却不可抑制地抬头瞅了眼。符氏眼神尖,一下便看见了,随即半侧过身去轻声交待郑妪,没一会儿长宁跟前的汤便换成了稠稠的八宝羹。
也对,就着勺吃羹,便不会吸吸呼呼地发出声响了。
长亭默了默,心头长叹一声,若她的母亲在世,亦会敏锐地帮她回护尊严与颜面吧?
午膳用得快,外间吹了低鸣的牛角号,长亭与长宁躬身辞别后,便依次下了符氏的马车。
两个小姑娘将下马车,符氏眼眶便红了一圈,对服侍在身边的郑妪哭诉出声,“陆长亭瞧不上我,如今连带着阿宁也瞧不上了!自我嫁进来,论是用饭、穿衣、甚至言谈行止,她都瞧不上我们。不对,是整个陆家都瞧不上我们,瞧不上符家。这些世家大族惯会做面子活儿,对我仍旧是夫人夫人地唤,可谁都在背地里说,我们整个符家快亡了!老爷若不离开建康,京都那起子唯陆家是瞻的士族们哪个敢轻举妄动!?我与老爷夫妻十载,他从未念过我的处境有多难!”
符氏难,难得过当初只身嫁入陆家的真宁大长公主?
郑妪轻拍了拍符氏的手背,连日来的赶路,身体的疲惫,心头的惶恐快压垮这个一直在陆家活得唯唯诺诺的女人了。
马车向前一顶,紧接着又启程了。
车轱辘碾在枯叶上,有了细碎的声响做掩饰,符氏终于敢哭出声了,揪着郑妪的衣袖,小声地一抽一搭道,“若符家天下没了,我和阿宁还活得下去吗?”
这个问,郑妪不敢轻易答。
符家江山没了,符氏就什么也不是了,可平成陆家照旧还是颐指气使的顶级士族...
“应当不会。”郑妪想了想答,“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陆家做不出这种事,也丢不了这个脸...再不济,您还有大长公主撑腰呢。”
符氏神情一松,面色缓了缓,她想怨怪陆绰,陆绰不给符家撑腰,让符家腹背受敌,也想怨怪真宁大长公主,几位嫡出的公主尚且攀不上陆家,偏偏真宁大长公主一眼瞧中了她...
若她当时只嫁个寻常的功勋朝臣,日子许久没这般难过了!
“郑妪,你说符家与陆家究竟差在哪儿了?”
符氏神色很迷惘,是符家打下的江山,也是符家人坐上的皇位,君臣之别,亘古不变,怎么到了大晋,偏偏变了呢?偏偏皇室还要看几户勋贵世家的脸色呢?
郑妪轻轻掰开符氏的手,长叹了口气,轻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