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着电子爵士乐,悠悠荡荡,遮挡住桌上所有的商议与密谈。室内很温暖,领带都松开到谨慎的弧度。没有服务生,饮品从墙上的玻璃桶中选择,自动流淌。屋顶上垂下半球形的彩色玻璃罩,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笼罩着看上去友好的面庞,和各有所思的头顶。偶尔能听见笑声,相互致以降落前最后的问候。
代表团的目标很庞杂,但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技术。技术就是金钱。整个二十二世纪,知识和技术都是关键词语,是世界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依赖的根本,是金融体系的新货币形式。技术的国际依赖,就如同曾经的金本位金融,在复杂脆弱的世界关系中维持难以协调的平衡。知识交易开始扮演世间最重要的角色,它冲破战争的隔阂,将火星也纳入其中。人们意识到,火星就是一个科学工程师的农场,知识促其独立,知识也让其有利可图。
一些音乐悠荡着,一些灯光悠荡着,一些笑容悠荡着,一些精明的计算悠荡着。
酒吧很幽暗,墙上挂着旧时代的照片,没有人会仔细人们不知道,照片背后遮挡着曾经的裂痕。一张照片遮挡着二十年前的一个弹孔,另一张照片遮挡了十年前砸出的一道伤痕。曾经有一个金毛雄狮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大声吼叫,也有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人在这里戳穿骗局。他们叫加勒满和朗宁,是加西亚桌上四个人照片里另外的两个。
所有的冲突都平息了,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文档证明为误会,所有的痕迹都被遮挡起来。酒吧还是优雅的酒吧,照片镶在深棕色边纹的镜框里,错落有致,悬挂井然。
还有半个夜晚,船就要靠岸了。聚会即将散场,热烈即将沉寂。船上搭起的宾客的舞台将拆卸,桌上的餐巾和花朵将撤回,枕头和睡袋将收起,屏幕将暗下,灰尘将打扫,仓储宫殿将清空,所有的房间将回到透明清静的状态,只留下光滑的地板和无色玻璃的桌椅板凳,只留下船的赤子之身。
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充满与倾空。每一张酒桌都曾围上不同时间的桌幔,每一卷地毯都曾见证过不同年代的交锋。船已习惯被倾空,已习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从灰白到七彩再到灰白。
船舱的走廊里挂着很多照片,从人类刚发明相机尚不曾向太空移民时代的黑白照,到战后各自繁荣各自骄傲时代的三维图,形形色色,应有尽有。顺着一条曲折的走廊漫步,抚过灰色的墙面,沿罗马柱向前,上下楼梯,人就可以穿梭在许多个不同的年代里,任时间错落。这漫步不会把人带到任何时间的终结点,因为照片本就不是按时间顺序码放。战后连接战前,2096年连接1905年,打散了顺序,也就遮蔽了分歧。火星和地球在墙上安居在一起,在多种逻辑中排列出多种循环的历史。
每一次船靠岸了,所有的器物装饰都被收进柜子里,只有这些照片不被撤掉。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没有任务的日子里,船长会一个人走过每一道走廊,轻轻擦拭每一张照片。
靠岸之前,灯火辉煌的聚会到了最后一刻。
洛盈从来就弄不清楚这艘迷宫般飞船的真正结构,只有失重球舱是她心里不变的依托。失重舱是飞船最后方的巨大球舱,用旋转平衡圆柱筒的反向旋转。球舱外面环绕着一圈观景台,是她最喜欢的休息场所。球幕舷窗从头到脚,可以直接看到辽远无边的宇宙黑暗。
洛盈从船长室赶过来,一个人快速穿过走廊。观景台上空寂无人,舷窗之外夜空浩渺。她还没走到,就听到球舱里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欢呼。她知道球舱里的比赛结束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匆匆跑到舱边,推开舱门。
球舱里犹如烟花盛放。
“谁赢了……”洛盈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洛盈就被一个人紧紧抱进怀里。她怔了怔。是雷恩。
“最后一场比赛了。”雷恩声音含糊地说。
他放开洛盈,拥抱上前来的金斯利,两个人狠狠地砸着对方的肩膀。安卡拨开人群,来到洛盈跟前,但还没说话,就被身后的索林揽住肩膀。纤妮娅飘过他们身边,洛盈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烁。
米拉开了两瓶吉奥酒,他们一起把酒洒进球体中央,酒化成无数金光闪闪的小球飘浮着,所有人蹬起球舱壁,飘进空中,悬浮着旋转身体,张开嘴让小球飘进嘴里。
“为了胜利!”安卡喊了一声,整个球舱轰然应和。“为了明天的降落。”洛盈听到他紧接着小声说了一句。
她仰头闭上眼睛,向后倒去,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了起来,躺进浩瀚的星空怀抱。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晚。
火星时间清晨六点,玛厄斯伴随阳光,接近了仍在沉睡的火星大陆,准时与同步轨道上的换乘枢纽对接。枢纽是环形,一侧连接玛厄斯,一侧连接十五架往返地面的航天飞机。
完全对接需要三小时,船上安眠的旅客还有充分的时间沉浸梦乡。船一寸一寸地进入中心区域,从前侧玻璃望出去,环形枢纽就像壮丽的神殿大门,而船就像朝圣的鸽子,飞得舒缓而又圣洁。太阳在身后,枢纽的弧形被照耀得金光四射,明暗分明。航天飞机在另一侧静静地排列着,宛如神殿的卫士,散开成均匀的扇面,左翼连着枢纽,右翼指向火星表面尘风缭绕的红色土壤。
这一刻,船上的一百二十名乘客中,总共有三十五人醒着。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