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莹点点头,见崔莺儿的茶杯里只剩茶叶,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崔莺儿斟了一杯清茶。
崔莺儿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心中升腾出一种感激之意,倩然起身,走到挂琵琶的墙边,将挂在墙上的琵琶抱在怀里,用醉人心脾的吴侬软语叮铃说道:“雨过天晴,扬州城也焕然一新,过了这个关卡,再走十几里就出扬州城了,莺儿弹一首小曲儿,娘娘边喝茶,边看看这最后的扬州美景。”
已经过了关卡婉莹心中也稍微踏实了一些,会心地看着崔莺儿,笑着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崔莺儿犹抱琵琶半遮面,端坐在画舫的红窗前面,温热的晨风,吹着崔莺儿散乱的青丝,盛夏清晨的暑热,在崔莺儿的额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微汗。
纤长的手指拨动着寂寞的琴弦,一连串幽怨的宫词,在婉转的琵琶声中娓娓而来。
“西宫夜静百花香,
欲卷珠帘春恨长
……”
婉莹有些听不懂崔莺儿唱的是什么内容,从小在京城中长的她,不是很懂江南的吴语。
哀伤的旋律从崔莺儿的口中一波三折的流出来,虽然听不懂唱词,但是抑扬顿挫间的哀伤,婉莹还是能听得明白。
河岸上无忧无虑的百鸟鸣叫,倒垂的杨柳搔首弄姿地撩拨着碧绿的河水,婉莹听着听着,眼里不知什么时候,留下两行清泪。
待到眼泪坠在自己的手心,婉莹从恍惚中醒来,趁着擦汗,偷偷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时不时,满载着高耸货堆的货船,擦船身而过,几个发自内心的叫好,随着一声水鸟的啼叫,消失在渐行渐远的运河上。
幽然一曲唱毕,崔莺儿将琵琶放置在茶几上,神色难然地问道:“娘娘,你能听得懂这词里面的意思吗?”
婉莹想摇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词不通,调却懂,也算是半懂半不懂。”
“娘娘,大约是听不懂莺儿的唱词吧。”
一阵清风吹来,散开了画坊内聚集的暑热,婉莹额上的微汗,和眼角的余泪被风干。
婉莹想抬起头看一看这样善解人意的清风,找了半天却无影无终,落寂地拿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龙井茶,淡淡地说:“若是半年前不光听不懂词,估计连曲调也是只懂抑扬顿挫,不知悲欢离合。”
崔莺儿见婉莹的茶杯也空了半盏,盈盈地拎起玲珑的茶壶,给婉莹添了半杯茶。
“娘娘,悲欢离合人常有,经历了也就坦然了。”
婉莹没想到这样深明大义的言语,能从崔莺儿的嘴里说出来,心里顿时觉得温暖膨胀。
“你说的也对,经历了,便坦然了。”
崔莺儿看着婉莹,眼神瞟了瞟船头的妈妈,然后对婉莹说:“我和妈妈算是萍水相逢,妈妈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亲娘病死,爹爹将我卖给妈妈,安葬亲娘。那一年我才五岁,跟着妈妈从苏州跑到镇江,又从镇江流落到扬州,时不时的还要去淮安捧场子,十几年风雨飘摇,只有这一叶扁舟作伴,小的时候妈妈嫌我笨拙,动不动就往死里打。那时候总想,如果将来有一天能出头,第一个就是把妈妈踢开。可如今我已经出头,心里却舍不得离开妈妈。”
崔莺儿说着,双羽剪出两行清泪,她明白婉莹不会嫌她聒噪,看着靠在船舱里抽水烟的妈妈,心里苦涩交加地接着说:“人有时候很难明白眼前的困境,到底是福还是祸?就像我,抱怨了十年,总恨自己亲生父亲怎么舍得把亲姬?我好恨,整整恨了十年,我恨他为什么不把弟弟卖了,为什么只卖我,我不明白。”
崔莺儿无端地提起她的往事,虽然两人命运的轨迹截然不同,冥冥中,也有些相似的影子。
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里,婉莹没有一刻不在想,为什么老天爷会这样苛待自己?为什么将自己高高的举起又重重地摔下,她也恨!
“可是我现在不恨了,我想爹爹也是没有办法吧,若是能有银子给娘治病下葬,他也不舍得将自己的亲闺女买到这种地方。卖了我爹爹能有钱安葬亲娘,弟弟也不用沦落天涯,不都挺好的吗?”
崔莺儿已经不再仇恨自己的父亲,婉莹依旧沉浸在仇恨的苦海中不能自拔。
“不卖我,我娘就得扔到荒郊野地里喂狼喂狗喂鸟,不卖我,爹爹和弟弟也活不成,追债的说不定真的将弟弟净了身子,送到京城当太监,那我们家不就绝后了吗?还是卖了我吧,我吃些苦,他们都能好过一些。”
婉莹看着泪水不断的崔莺儿,年纪不过比自己大上三四岁的模样,怎么会活得如此通透豁达?
“娘娘,你肯定在想我是不是言不由衷?”
婉莹摇了摇头,轻轻反驳道:“不是,你说的话我都信,只是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你不再去恨了?我好像知道!”
“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就好像我最开始的时候恨我爹,后来妈妈打了太厉害,我又不恨我爹恨妈妈。到了如今,真正经历了风刀霜剑,严寒酷暑,我反而心疼妈妈的不易。当年妈妈若不打骂我,我也学不会弹词唱曲儿,养活不了自己更养活不了她。我也不知道这半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恨了十几年的人,到了现在,竟都住在我心里最最牵挂的地方。”
崔莺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萍水相逢的婉莹敞开心扉,婉莹也感激崔莺儿对自己坦诚相待,不过有些事情,终究自己经历了,才会明白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