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点动作,洪氏如何看不到?肚里好笑,脸上端着,一本正经吃茶不语,只听黛玉问:“方才没见着表哥,这会儿是从哪里来?”
章回得了话头,忙笑答道:“方才恰外头有人找,就出去了。是递来的一件东西,又说了一句话。”
黛玉道:“想必是顶要紧的,所以劳碌表哥脚步。”
章回正要答话,一抬头,见林黛玉嘴角噙笑,一双明眸里却分明带着促狭,心里突然似有羽毛扇子轻轻拂过,又像是手上托了才出壳的鸡雏,细小粉嫩的脚爪在掌心里细细乱踩,一时不免发呆——这番情形正落在洪氏眼里,想笑却又要忍,嘴角乱扭数下,方才匀缓了口气,道:“自然是要紧的,所以才一抬脚就出去了。只是害得这边表姊妹们特意过来寻你,还要扑一个空。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和话?一发说出来,也好让你林妹妹帮忙,到姊妹们跟前说个话,描补描补。”
章回醒神,忙道:“哪里好劳烦妹妹。我自己去说。”想一想,突然又笑起来,道:“而且母亲不知道,这次还真不能林妹妹去描补。”
洪氏和林黛玉一齐露出讶色,问:“这怎么说?”
章回道:“方才递进来的,原是要给林妹妹的东西。”
两人恍然。洪氏不免又问:“林妹妹的东西,你昨个儿家来,不都让人看着送过那边屋里去了么?怎么又有东西要递过来?丢三落四的毛病,这可不好。”
章回笑道:“并不是落下的东西,也不是这次才从扬州带来,原是我前头就预备下的。说来他们的耳报神也灵,听说我昨个儿到的南京,今天一大清早就赶着送过来了。本打算是让小子去接过来就完了,后面想想,还是自己走过去一趟的好。”
洪氏听了,向林黛玉道:“听听,他说这么一串,还真像有这么回事情。我原想逮着话头罚他点什么,现今倒没得开口了。”
黛玉道:“婶婶对上表哥,心就软了。只是表哥究竟拿的什么?却还没有说呢。”
洪氏一听,立刻笑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没叫他几句话绕过去。”转向章回,把脸一板,喝道:“你可听清楚了?借着你妹妹的名号就想打混过去,再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底接了些什么进来?趁早送上来给你妹妹看了。否则,立时告诉你父亲并伯父去,看不狠狠地下功课罚你。”
章回急忙讨饶:“母亲别急!这就拿上来。妹妹看过了,不好,再加倍罚我也不迟。”
洪氏笑道:“那还不快去?”
章回得这一句,连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洪氏和林黛玉对视一眼,一齐大笑。洪氏更叮嘱黛玉说:“等一会儿来了,凭他拿的是什么,都装作不喜欢,看他怎么办。”
黛玉笑道:“果真这样,表哥实在可怜。”
洪氏道:“古时候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我这里逗他一逗,又算什么。”忽而想到另一样,皱起眉头思索道:“他说是先头就预备下,这一二日才妥当的。可见一早就起了意了。又专一是给你的……玉儿觉得会是什么?”
黛玉摇头,笑道:“表哥一向周全,心思又细,我可猜不着。”说话间望着屋门外,脸上也不自觉就流露出好奇期盼之色来。
她二人说话间,果然章回就抱着一摞东西进来。林黛玉一眼看去,见他怀里抱了有七八只卷轴,长长短短各异,用一根手掌阔的缎带总扎在一处,也不让丫鬟来接,只看一眼左右,说:“还是往西厢去,屋里有书案,正好铺开来看。”洪氏、黛玉一齐称是,跟他到了房中。章回这才放下怀中卷轴,一幅幅抻开来与二人观看。
这些却都是装裱好的长卷。第一卷就是一个行乐图,画的亭台楼榭、花草人物,四时风景各异,却衔接自然、浑成一体。洪氏再细看两眼,猛然觉察,道:“这莫不是你林妹妹扬州家里的园子?”
章回道:“是。因想着妹妹是扬州大的,林伯父辞官,以后多半不会再任此方,于是请广陵书院的恽寿徽先生重摹当年的行乐图景,也是一番纪念。”
他这边说,那边林黛玉早认出自家的院落园林,亭台楼阁里人物嬉游饮宴、文华fēng_liú,依稀就是亡母笑貌欢容,心里一触,就觉鼻酸眼跳,泪珠止不住地直滚下来;又怕泪珠儿落到画上,水渍沾染坏了墨迹,于是两只手慌忙扯了帕子来拭,却觉眼泪怎么都擦拭不尽——这番形容,顿时吓得洪氏连声叫章回把画收起来,自己紧紧搂住黛玉,抚着她的背不住劝慰。黛玉原本还有些自制,此刻洪氏柔声入耳,又是感伤、又是欢喜,又是怀念、又是庆幸,再加上几分羞臊,心里好似调料铺子被打破砸烂,搅得五味俱全,眼泪一发落得凶了,只将头死死埋在洪氏怀里不肯抬起。
洪氏忙着安抚黛玉,偶一抬眼,瞥见章回立在旁边,直是手足无措,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章回这才醒悟,垂了眼,闷头就走。洪氏方哄着黛玉慢慢起身,再叫白芷、青禾打水来与两人洗脸,白微、紫鹃去各自房里取衣裳来换。
林黛玉纵性痛哭了一场,十分不好意思,由紫鹃、青禾帮着换了一领淡紫色的五彩绣花对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