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的下场是什么?变法虽成,他自己却被腰斩而死;王安石的下场是什么?虽然得到了善终,但是司马光上台后尽废新法;苏轼虽然是个实干派,或许在王苏司马三人中最为冷静,最为谋国,可惜不会自谋起身,太过君子,结果被人算计得于凄风惨雨之中病逝。至于后世的张居正,一条鞭法只推行了多久?身死之后,全家都被万历皇帝抄没。
自古以来,变法成功者有之。但是变法的推行者本人,往往会因为得罪了太多人而不得善终。精于以史为鉴的钱惟昱,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强出头。他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实用主义者,干大事不是为了造福人民,只是想要自己子子孙孙永世富贵罢了。如果一项改革他参合进去了、对人民有利了,却会导致将来他王叔挂了的时候,没人支持他,那么就划不来了,这种事情以钱惟昱的极端自私性格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不过,周娥皇的话语,着实点醒了钱惟昱的思路,给他打开了一扇思想的窗户。
是啊,在钱惟昱看来,推行什么废除徭役、甚至进一步废除人头税、将来再玩“摊丁入亩”,把人头税部分的钱粮加到依附于田产的田赋里面,这样的活计,肯定是要动摇一个统治者的根本和支持率的。
如今跟着钱惟昱混的都是些什么人?就拿蒋洁茹背后的蒋家来说,人家蒋衮没有亲生儿子,把最出色的长女蒋洁茹送给钱惟昱做妾,自然是希望钱惟昱罩着蒋家的。那蒋家就是一个拥有数百条大型海运商船、好几座港口和数十万顷殖民地田产土地的超级大资本家、“大土豪劣绅”。除了蒋家,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要是钱惟昱果断推行这种策略,定然会让内部人心浮动。
但是他十叔去了江西,情况就不一样了——当初李弘冀活着的时候,派刺客来刺杀他,那刘茂忠、申屠令坚等,就是赣南大盗出身,连卢绛这种在江西算得上世家子弟的人,一样免不了沾了一身匪气。所以说,在那种地方要想建立好统治,一个拉拢社会底层穷人的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纵贯中国历史,大凡出农民起义的地方,最多的就是陕西河南,南方的话就只有江西安徽,都是穷得不行的地方。后世的历史书往往一句“官逼民反“,就把所有农民军都肯定了,不管你是屠城狂人张献忠还是吃人狂魔秦宗权,统统可以洗白,这样的史观让钱惟昱的眼光被掩盖了很多,反而没能如同古人那般在某些问题上看得分明。
比如,拿事实说话,隋唐以来,历朝历代哪里的土地兼并最严重?毫无疑问肯定是江浙一带,看看明朝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不就是江浙的失地农民多了,才转变为织工、机户等大规模手工业从业者的么?
但是为什么历朝历代,很少见到江浙一带被”大地主大资本家“压迫的工人农民起来闹事呢?为什么只有安徽出了个猪重八,江西罗霄山上挂了一片腊肉呢?为什么罗霄山上挂腊肉的时候,出身宁波的蒋校长依然把作为自己大本营的浙江建设得如此不错呢?按理说蒋校长这种落后反动的生产关系,不是应该比罗霄山区被解放了的人们更加“苦难深重”么?
(不要和我说方腊,方腊也是仙霞岭山区起事的,虽然从行政区划来算,是浙江。而且方腊本人的籍贯是徽州人。)
所以说,根本问题还是在贫富上面。只要一个地方有生产力、能够盘活经济。农民有没自己的地可以种,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因为他们可以有别的手段维持生计,而农民起义永远只和绝对的贫穷挂钩。
……
“姐姐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想来十叔在江西这半年,着实是过得不容易呢。这得被穷人逼到什么份儿上,才会痛下决心如此这般改革啊——说不定,肯定是年初十叔想要征发徭役大兴土木的时候,那些赣南民户都往罗霄山仙霞岭武夷山山区里钻,当了逃户,十叔无法禁制,这才痛定思痛……有师姐这般贤惠的内助,足可盖过长孙皇后了。”
钱惟昱所言,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不过如果钱弘亿正在当面的话,一定会对自己这个侄儿的知微见著有更深的认识。因为他想通之后,那番料想可谓是和实情丝毫不差——赣南三州相当于后世半个江西省的面积,如今只有十六万民户。
钱弘亿到任之后,原本是本着“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想要造福人民。结果一开工,每个月都会有几千户民户从户籍地消失,逃进了赣南随处可夺得大山里,甚至投靠苗人聚居地。为了少交赋税、不服徭役,这些“刁民”宁可不做汉人做苗人,换取一个羁縻的身份免得被官府征派,也可见当地人对徭役的痛恨程度了。
钱家在两浙大兴土木建水利已经有六十年了,同样的事情,在浙江就不会容易引起反弹,但是在新征服的土地上,在一片信奉“无为而治”传统的小农经济势力范围里,同样的行为就会遭到抵制。花了半年时间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后,钱弘亿才痛定思痛上了这份折子的。
钱惟昱的心思正在悠然神往之间、脑海里推演着十叔这半年来在江西的惨痛遭遇。浑不觉想得入神之间自己吃下去的鱼羹都从嘴角流淌下来了。幸好一击汤勺的当头击打,把他从思绪飘逸之间拉扯回来。
“看姐姐不把你烂了嘴的,随便拿姐姐比长孙皇后,满口没个正经。依姐姐看,这次的事儿,还是缓一缓不要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