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茂斋院,竹楼书斋内。厚厚地一匝安吉竹纸,都是小块的彩粉细笺,约摸有足足六七百页。便堆放在选子内亲王案头的一个小木盒里。纸张的成色有微微泛黄、发皱的,也有略微光洁莹润些的。很显然,这些字纸取用的时日,前后相去甚远。
不过,每一张纸上的内容,倒是相若仿佛。抬首都是四句抄诗:“别路秋风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
两年前钱惟昱离开贺茂斋院,离开平安京之前,选子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枫叶竹林、秋风归雁的景象。这首应情应景的诗作,两年来选子每日习书练字时都要先抄写一遍,然后再做别的。
毕竟两年前她不过才虚岁七岁而已,再是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当时也不过是只认得一两千汉文罢了,仍然处在海绵吸水一般的求学阶段。这两年来,她虽然挂着协调日方学问僧、斋院女官编纂《汉和字典》注音部分的活计;但是实际上,对于选子来说,每一册《汉和字典》与其说是她的作品,还不如说是她自学的教材。
选子可以拿到的《汉和字典》自然是第一手资料,基本上是每编完一册她就能拿到一册。所以这套旷世巨著虽然正式面世发售还不过半年,她自己却是足足习学了两年了。如今不过将满九岁,已习得六七千汉字、十几本汉诗和歌在胸中。
两年来,选子养成了辰时起身习书、午后分韵研读汉诗的生活习惯;用了晚膳后再了解一下编纂活计的进度,再读一些一些阴阳寮送来的、介绍贺茂大神的物语、神学典籍——毕竟她挂着斋院的名头,将来也算是神社的“住持”,丝毫不懂神学和阴阳道、神道教的知识典故的话,也不像话。这种修行一般的生活非常规律,几乎毫无热忱和激情可言。
不过,规律总有被打破的时候,这一日,选子习书完毕之后,用了午膳,按照学习进度,本该是读《昭明文选》的时候了。一本《昭明文选》在案头摊了小半个时辰,却几乎一篇都没看进去,连书页都没怎么翻弄。反而是这两年来钱惟昱让海商船队送来的那些旧书信,被反复掏出来念读——当然了,是夹在《昭明文选》里面读。
“选子,既然没心思读书,何不主动打上门去找人。咱都打听过了——人家昨日被藤原师辅那老货缠了一日。源高明的席面,还要后天才轮到,今儿个正该是闲着。”
一阵银铃一样清脆的少女声音,促狭地突然在书房门口响起,把选子骇了一跳。她闪电般地一拂《昭明文选》书页,把那两页旧书信夹在里面,故作镇定地装作开书,一边头也不抬地故作娇嗔:“清子你越来越作死了,进来从不敲门。”
来人正是如今已经挂了贺茂斋院“和歌司”女官职务的清少纳言,与两年前相比,她的成长发育比选子更明显,虚岁十一岁的小人儿,居然胸前已经有了微微的波动,而且身量也有四尺五六寸长短,体态纤细袅娜,好不萌态可人。
“我的殿下好妹妹,姐姐也是一心为了你好。既然这么想,大不了打上门去就是了。”
“你你你……满嘴胡吣些什么呢,谁想这想那了。”选子横眉竖目,面颊因为置气嘟嘟地圆鼓鼓的,如同一个吹得饱胀的淡粉红色气球,而那张平素线条纤秀典雅的小嘴,正如气球的气嘴一般吹弹可破。
“啪!”小恶魔清少纳言抢上一步,拍在清子手上那本《昭明文选》上,露出一个促狭地眼神。
“好姐姐,别闹了,别混闹人家看书。”选子一下子有些紧张,不善心机的她,立刻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情态。但是这种时候,越是变脸,就越是相当于告诉对方,其所猜测不错了。
“看书?这本《昭明文选》怎么鼓囊囊地厚了不少——嗯,这是什么?”清少纳言的纤纤玉手,在书页上一拂,随后从皱起的书页间,挟出一张有多次反复折痕的信笺,好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在选子面前晃悠,“不想人家的话,有必要一封信反复看上几十次么?”
选子大羞,见心中所思被撞破,一时竟然有泪光隐然,似乎要被清少纳言欺负哭了。她憋了许久,最后扑向书房内的绣榻,扑上去打了个滚,用锦被蒙住头脸,然后才传出一阵被棉花和锦缎隔音后压抑的抽泣。
这下子,反而把清少纳言给窘住了——虽然选子脾气好,这两年也一直是姐妹一般玩大的,可是人家毕竟是她的上司主子,又是公主。把公主真个弄哭了,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事。
“好妹妹,好殿下,姐姐,哦不奴奴知道殿下是一心侍奉神明的虔诚之人啦,定然不会有如奴奴这般心思不定的想法的。这便别闹了吧,奴奴也是一片好心,怕殿下闷坏了。”
“哼,惹哭我了便改口叫我殿下,想来平素叫妹妹都是装的,我不听我不听。”这阵声音隔着被子传来,自然压抑无比。清少纳言听了无法可施,便也跳上床去,要想揭开被子,却被选子从里面拉住了压在身下。清少纳言虽然年纪长两岁,体力也不曾大到可以把选子整个人抱起来的程度,被一打混,便也倒在那里滚做一团。
两人正厮混打闹,却听侍女来报:“殿下,吴越国广陵郡王殿下求见,正在院门外呢,奴婢先引了客人到宅院内参拜歇息,如何招呼还请殿下示下。”
选子和清少纳言立刻停止了打闹,好像时间静止一样陷入了寂静。随后选子“呀”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