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笑眯眯接了银子,也不多问,吩咐完就出门去了。张尔蓁先哄着张鹤龄睡下,回了隔壁自己小房间。奶娘正在收拾床铺,简单的羽缎银丝大棉被铺了两床,瞧着张尔蓁走进来,叹道:“咱们走的急,什么都没准备好,委屈姑娘公子这般歇下。”
张尔蓁拆下发间的素色小银簪子,散下满头乌发,疲惫道:“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若不是我,何至于你们跟着一起奔波。京里富贵生活还没享受到,就要跟着我去山东了,奶娘,你们怨我吗?”
奶娘伺候着张尔蓁脱去外袍,麻利的服侍着张尔蓁躺进床上,柔声道:“姑娘本就没错,哪个敢怨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万家实在嚣张,这么多年了依然不知收敛,殊不知物极必反,早晚会有衰败的一天!到时候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张尔蓁眯了会儿眼,再睁开时已然一片清亮,拉住奶娘忙碌的手正色道:“奶娘,你照顾我也十年了,我却从来没问过你,你可有家人,你来自哪里,你……为什么会认识华么么?”奶娘有一瞬间的呆住,大姑娘的双眸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张尔蓁缓缓道:“奶娘,万家万荣为非作歹目无王法,不过是仗着万贵妃的宠爱不衰,你若是从宫里出来的,便与我说说万贵妃的事儿罢……”
窗外只听得偶尔凉风拂过,四周寂静一片,丫鬟婆子小厮都已经歇下了。张尔蓁坐在床头,身上简单搭了件小毛皮褂子,倚在褐红色团宝迎枕上,长发散落,遮住俏丽的容颜,油灯小如豆粒,颤抖着送来微光,奶娘久久不语,而后自顾去关紧了门,取了把小杌子坐在床前,若有似无的抚摸着床边细滑的荷叶纹样缓缓道:“姑娘从小就聪明,我原也没想过瞒着姑娘这些事,不过是我自己的一些不堪过往。之前与府里无关,便也就罢了,如今姑娘既然问起来了,我自当详细的告知姑娘……”
张尔蓁伸出小手拉住奶娘粗糙的大手,声音缥缈:“……奶娘,你若是有难处就别讲……”
奶娘轻轻摇头,目光幽远深邃,嘴角含笑,温柔而眷恋——那是一段难忘的故事:“我进宫时不过十三岁,因着年纪小经常犯错,动辄就会被宫里的老嬷嬷训斥责罚,刚进宫的那段日子很难熬。那年圣上正年轻,西南征讨蛮族大胜而归,带回了很多瑶族少女俘虏。其中一个比我还小些,因生的貌美,经常被宫女么么们排斥欺负,一来二去啊,我俩就熟悉了,我叫她阿芙,她叫我芝兰……”
年幼的阿芙和芝兰互相依靠,从最脏最臭的恭桶司去了浣衣局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然后二人又去了针工局,回忆中的奶娘笑道:“我这手艺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宫里娘娘们的衣衫襦裙,圣上龙袍腰带鞋袜,我也碰过摸过做过的。那时候我便跟阿芙说,等着我们二十五岁放出宫去,一起过日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阿芙作为俘虏,是没有资格出宫去的……那时候万贵妃也年轻,却并不得宠,不过是个嫔位娘娘罢了,那时候的娘娘还是吴皇后娘娘。皇帝的宠爱多么微妙,万嫔得宠也是月间的事儿,吴皇后娘娘运道不好,不过是看不惯万嫔得宠之后得做派罢了,一个嫔位娘娘,那架子倒是比她这个皇后娘娘还要大,万嫔出门要坐凤撵,穿的也是水红色凤衣栾裙,戴的是百步金凤凰,吴皇后一气之下杖罚了当时万嫔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女,万嫔哭道圣上面前去,说吴皇后违背圣上口谕,枉顾圣上龙尊。万嫔梨花带雨的哭诉自然惹来圣上垂怜,直接便将吴皇后打入了冷宫……”说到这里,奶娘心里一阵发寒,叹道:“吴皇后不过打了个宫女,就被打进了冷宫,太后娘娘便去说情,可圣上听不进去啊,还要立万嫔做新皇后……”
张尔蓁诧异道:“直接从万嫔到皇后?圣上是不是……”
“当时宫里谣言四起,都说是万嫔跟着新进宫的滇南瑶族少女学了魅惑之术。可不管怎么样,圣上是真的宠爱万嫔,要立万嫔做皇后,莫说太后不同意,便是满朝文武也不会同意圣上立一个大他十多岁的女子为后,迫于朝堂压力,圣上便立了如今的王皇后。当时我和阿芙已经被调去万嫔宫里伺候,做个洒扫的小宫女。那日圣上参加完封后大礼,喝的醉醺醺的来到了凤藻宫。万嫔没有当上皇后,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圣上瞧,便说是身体不适,圣上吃了闭门羹,龙颜大怒,抓了貌美的阿芙就走……圣上一朝酒醒,已经不记得昨夜之事了。阿芙回来时是两日后了,瞧着没有异样,我也没敢细问,直到三个月后才知道,阿芙怀了龙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