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命该如此。”
汲光深深望了她许久,如是说道。
“命?”
裴瑶卮冷笑了一声。
“那您又命该如何?”她站起身,拄着长冥剑,俯视着汲光:“您身怀大神通,举世无双,您可曾为自身之所求,向上天问吉凶?”
汲光摇头。
“我不问天。”他徐徐抬起眼,一道琥珀色的光,透过层层幽暗的迷雾,朝她看来。
他说:“素来只有苍生向我问吉凶。”
裴瑶卮脚下一软,剑尖急促地吻上大理石地面,发出尖锐的一声——
他不问天。
他就是苍生的天。
天,欲翻。
她又奈何?
汲光将手臂往旁边一支,娄箴见状,立时上前来扶他起身。
“天亮之后,他会送你回尘都。”他浅浅一笑,同她告别:“后会有期。”
裴瑶卮眼睁睁看着他推开殿门,径自离去。她想说话,却始终张着嘴,发着呆,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幻梦之境中,从武耀十九年到晏平五年,她跟随着萧邃,重历了许多事,恍惚间,便也觉得自己在幻梦中逗留了许久,但天亮离开不可台时,她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场梦,于人间尚不过三日。
“时间尚算充裕,”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娄箴问她:“可要去一趟流音坊?”
他神色自如,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就好像之前那个仰仗着她的信任,将她带来祭剑的人不是他一般。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含着讽刺的笑。
“去做什么呢?”她问:“让纺月看看她主子是怎么被人耍得团团转的?”
娄箴没说话,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裴瑶卮厌极了他这样的眼神。
“经此一事后,说不得,我倒是有些认同起萧逐来了。”
娄箴挑了挑眉,等着她话下。
她垂下目光,嗤笑了一声,解释道:“他从不信任何人,是以只有他伤人的份儿,没人能伤得了他。”
她抬头看向娄箴:“我这般信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她想不通。
即便是面对萧邃的时候,娄箴也曾说过,他拿她当自家孩子一般爱着。他于她亦师亦友,即便分别多年,但当年怀国公府中的朝夕相伴……那些,全都是真切的。
汲光如此作为,或许还情有可原。那娄箴呢?
他于这人世有爱、有义、有恩、有情。
可他明知汲光在做什么,却还唤着他‘师父’,追随着他,走在这条不归路上。
他图什么?
还是说,‘浮萍公子’那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当真隐藏着什么叫他痛恨这人世的理由?
那得是什么样的理由……
她正这样想着,娄箴忽然说话了。
“嗯,你这性子也是该改改了。”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否则以后,还有的是罪受呢。”
裴瑶卮不喜欢他的弦外之音,蹙了蹙眉,收回目光,不再理他,率先上了马车。
娄箴坐在车沿儿上,挥起马鞭之前,他转头将不可台凝望了片刻。
他想起几日前,初到不可台时,她曾问过自己,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车中,裴瑶卮蓦地听到他唤:“蘅蘅,”
她不自觉一抬首,却没说话。
半晌,娄箴在外头问她:“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裴瑶卮没有回答他。
车轮转动,朝着东北面的尘都,缓缓起行。
这一路不短不长,裴瑶卮为着各种原因,痛恨着娄箴,一句话都不爱与他多说。娄箴一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也无甚所谓,打着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主意,主动与她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这裴瑶卮就没法子充耳不闻了。
“我年幼时,家中贫寒,父母常年躬耕劳作,身体都不甚好。仁治年间,二老便先后离世了。
父亲走在后头,葬完了他,我也不过十岁。”
仁治……
那是先帝的第二个年号,介于元光与武耀之间,统共也就用过两年。
他接着说道:“我十二岁那年——也就是武耀元年,秋日里,皇三子萧邃降生,先帝复得嫡子,龙颜大悦之余,下令大赦天下。
许是这个儿子当真太让他欢喜了,也多少弥补了些元恪太子早殇的遗憾,他想起了不可台中的人,虽未曾松口解禁,却下令撤下一半守卫,换成奴仆,添置进去,供师父驱策。”
“我就是那个时候,配入不可台为奴的。”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出儿啊……
裴瑶卮默默地想,难道就是这样吗?他从小失了父母,缺少爱护与楷模,是以一夕因缘际会,到了汲光那样的人身边,便开始仰望他、敬慕他,拿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任河山锦绣繁华,他却看不见对错是非,只看得到他?
娄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轻轻一笑,不待她说什么,他便说:“不是的。”
“嗯?”裴瑶卮一愣,“什么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皱了皱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未免进一步招她烦,娄箴把嘴边那句‘知道’给咽了回去。想了想,他直接说道:“最开始,我到他身边去,是想着要杀他的。”
“……啊?”
这是什么走向?
裴瑶卮有点懵了。
“你杀他?”她疑惑道:“你爹娘不是种地的么?你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你与他能有什么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