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千山清楚,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数不胜数,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
因为命运有时会理所当然地作弄人,受难者或将其称之为命苦,或称为时运不济。
无所谓什么野心、梦想、使命、命运,这些词缀本身毫无意义。
是对此可望却不可及的失败者们,用血淋淋的事实为它们附加了价值。
一个生来不善人,不管他再怎么努力笔耕不辍乃至抛妻弃子发疯发狂,也写不出《离骚》做不得《楚辞》。空有烟高壮志,却缺乏风逸惊才,被嘲为疯癫颠倒的自讨苦吃。
他当然会失落会痛苦会自卑甚至自闭,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极为渺茫吗?
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他从来都没有打过仗,一直在与文案斗争,毕生梦想是用笔墨去描绘世间、庙算天下。好不容易,儒雅书生接近了这样的梦想,却得知强悍的外敌兵临城下,即将攻破都城。
这时知兵的将领提出,坚壁清野自待敌退的办法。
只要忍受一时,就能活下去,这难道不是世间最美妙的智慧吗?
一个出身富贵的少爷,出生在无可救药的国度。他凭借努力前往异域他乡,接受最先进的教育,成为开化的文明人。然后他听闻自己的国家,遭到了外族入侵。入侵者同样的先进、开化、文明,而自己的族人却愚昧得简直无法与之交流。
为什么要回去帮助那样落后的国家?让这个国家接受“王化”,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民族来说不是更好吗?而自己可以轻松地享受世间繁华,美好生活……
陵千山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生而为人,那么非生即死。
洪荒宇宙,优胜劣汰,此乃世间常理。
但他更确认,只有能感受到痛楚的活着,自虐地活着……
才是活着。
所以那个不善写作的文人,终其一生都宁愿在痛苦不堪中过活;所以那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冷静拒绝了将领的提议,率军拒敌城外;所以那个富家少爷,回到了自己的国度,回到了所谓愚昧的族人身边,用满腔热血帮助他们,对抗外族誓死不降。
在所谓命运压下来的那个瞬间,究竟要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才能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天地呢?
这样的问题下,成王败寇,也不过尔尔。
因此,陵千山可以心甘情愿地做小厮,面对客人的嘲笑、恶意,没有任何动摇;他也可以将满门血债放在一旁,不让自己被仇恨和自责束缚;由于身无先天元气,他能毫不犹豫地放弃陵家传统法门……但他却从没有放弃练剑,没有放弃入贪狼之境。
他从没有放弃活着。
“我的命可没便宜到可以随便送人的程度。”陵千山两手持剑,拉开了架势。
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扭曲的火焰熊熊燃烧。
五十六刚想伸手击杀这位天真幼稚的少年,却不想窥见少年的眼眸。
那个刹那,继承自莽荒时代的本能,竟让五十六连退几步跳出圈外。
须臾间,五十六有种错觉,自己会被少年斩杀。
仅仅是错觉。
因为陵千山持剑站在那儿,一动未动。
雄壮大汉愣愣地望向看起来依旧是软弱无能的落魄公子,霎时从心底腾升出一股邪火,让他对自己刚才的警惕、恐惧感到恼火,产生一种近乎被羞辱了的羞愧感。
“去死吧!”
五十六愤怒地运用先天元气,令大块大块的肌肉凸起,看上去骇人至极。他以手掌为刃直劈少年,快如闪电势大力沉,在刹那间竟形成了一股寸飚,令阁楼上下吱嘎作响,墙上原本挂着的衣物也纷纷飞散,甚至破碎。
同时,狰狞的毒蝎尾针,悄无声息地从下盘绕到了少年身后。
只要少年选择逃走或是尝试躲闪,它都能保证将其刺穿。
五十六有信心,即便对方是能在兵器谱留名、禄存境界的高手,在如此狭隘的空间中,遭遇这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的攻势,也能顺利地取其性命。
五十六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手刃或尾针破开脆弱皮肉的细微声响。
事实证明,那同样是五十六的错觉。
就在前后上下皆有杀招的绝杀下,陵千山没有恐惧,他没有丝毫迟疑,便蹬在地面上,仿佛重锤猛然砸下,爆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咬牙冲向了这股寸飚!
好似狭路相逢的野狼,浑然不顾自家性命,仅仅凭借着一股恶气,就径直地去撕咬敌人的喉咙!
如此决然的冲锋,反倒将五十六暗藏的尾针甩到身后。
然后,陵千山双手持剑上推!
吹毛断发的剑锋,与五十六的手刃碰撞摩擦,激起无数火花!
在狂暴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的飚风中,陵千山的双眸却明亮得犹如黑夜中的火炬,他双手紧握长剑,之前缠住的布条在刹那寸寸碎裂,可他的手却好似已然和剑柄铸在一起,无法松开分毫。
不止如此。
这电光石火的空隙中,陵千山甚至还能根据剑锋传来的万钧重压,不断地调整角度,最终成功地将剑锋上推到极致,滑过下劈的手刃。
少年与凶蛮侍卫擦身而过。
陵千山踉跄地扑倒在地,他的双腿发出不祥的咔嚓声,两条胳膊扭曲到超乎想象的程度,这份痛苦让他冷汗直流。但陵千山却笑了出来,死里逃生的他放声大笑。
而五十六呆立原地,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