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拈须笑道:“在下猜得可曾有错?你白汗巾蒙面藏头露脸,自然是本地小有名气的人物,所以才不欲家乡故人目睹你庐山真面目;你说话谴词文雅,句读顺畅,又怎会是一介白丁?必属于科考落于孙山之外,就此心灰意冷绝了仕途之念的文人雅士!唉!如此人才任其沦落匪流,有若明珠投暗,非吾大清择贤用能的盛世开明之道哇……”
曾国藩有感而发,说到后来竟如骨梗在喉,语调酸楚哽噎。
那匪首被曾国藩的诚挚话语触动了心怀,一把扯下蒙面的头巾,躬身朝他深行大礼道:
“人言曾大人悲天悯人,忧国忧民,乃当今慈心仁意的饱学大儒,今日当面聆听教诲果真如醍醐灌顶,令不才汗颜无地!曾大人为人清正,为官清廉,不才湘乡仕子朱洪章领受雅意,回去就拆除山寨谴散落草兄弟,去邪归正回祖居做一个大清顺民!”
他话刚讲完,外围的山匪发生骚动与呼喊,只见数百名荷枪执刃的乡勇气势汹汹地直扑而来……
冲过来的乡勇村丁人数远比那群山匪为多,一边吆喝呐喊一边各举斧钺钩叉将众匪团团困在中间,双方的外围已发生了零星拼斗。
不时传来的山匪受伤哀叫声令蒙面匪首朱洪章微微色变,斩马刀一挥就要去探查究竟。
曾国藩凭借简单的三言两语即说服已落草的贼首弃暗投明,正陶醉于自己的德行口才与威望中,却被不知哪里杀出的莽夫村汉给搅了好局。他见朱洪章欲有所行动,忙一把拉住朱的袖管,缓缓的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赞同对方仓促动手。——朱洪章斩马刀的威力他曾亲眼见识过,一出手死伤在所难免,而只要有人流血毙命,今日之事便难以善罢干休了!
曾国藩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按说以朱洪章的高起武艺很容易轻易甩脱,可不知何故朱洪章觉得曾大人这只手似有千钧力道,令自己牢牢钉在了原地,不忍狠心违逆他的意愿。
“大家暂且停手罢斗,听曾某一言——”曾国藩高声嚷道。
两名家丁也放开喉咙帮主人传话:“住手住手,都先别打了!京城来的曾大人有话要讲!”
于是双方止住了打斗,但仍各执兵刃仇恨地怒视着对方。
却听人群里响起一声喜出望外的兴奋声音:“大哥?啊呀,真的是我大哥回来啦!乡亲们,是我在京城做大官的大哥呀!”
一位身材中等、体魄结实的青年分开众人抢到了近前,扑通一下跪拜于曾国藩脚下。
曾国藩被骇了一跳,俯身定睛细看,原来却是自己的胞弟曾国荃。
道光十四年曾国藩告别家乡到省城长沙岳麓书院读书时,他这位排行第九的小老弟还是一个顽皮懵懂的少年。这年乡试曾国藩考中了举人,冬天时节一人千里迢迢远赴京师参加来年春天礼部会试,双亲族人都送别村外即止,唯独这位小九弟坚持陪同兄长走完了近三十里山路!寒风凛冽,山路崎岖难行,身单力弱的小九累得气喘嘘嘘,嘴唇上方挂着两串清鼻涕,却始终拉住他这个长兄的手舍不得松脱……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曾国藩却想不到当年的小九已由一名无知而真诚的少年,成长为身体强健、眉宇间透出一股倔强戾狠之气的青年人。
阔别已久的胞泽在山道上意外重逢,各执手嘘寒问暖,互道别后原由。
原来山里的曾氏一族和山外的黄姓村寨去年因林地水源结仇,彼此“打冤家”已经历了大小十余战,双方各有死伤。前些天曾氏有个族人到山外贩竹器,被黄姓人寻衅打伤,这日曾国荃纠集曾氏族人几百人,各带武器兵刃要出山报复黄家,不想在山道上碰到山匪行劫,山匪沿途为患已使山里人屡受其苦,这时仗着人多势众就同匪众交起手来,谁知却因此巧遇了在京为官的大哥……
听了曾国荃的话曾国藩眉头越皱越紧,一丝隐隐的忧虑和恼怒叫他顿时心火上攻!
此事不由曾国藩不心焦!
曾家在湖南湘乡并非什么名门望族,可以说从前的家境较为贫寒。还记得道光十六年恩科会试时,曾家因曾国藩头两届大比所欠下的外债尚未还清,再度进京赶考的路费盘缠愁煞了一家人,最后还是亲戚故邻给凑齐了三十三吊钱,等曾国藩捱到京城后身上止剩下可怜的三吊钱!也就是在那一年放榜,他高中第三十八名进士,从此平步青云。而曾家也由于曾国藩考取了功名,这才开始风生水起,被地方上的官吏乡绅刮目相待。
因此曾国藩坚持认定有两件事曾家子弟包括他本人必须坚守:其一是节俭不忘根本,其二是发奋读书金榜题名,以便博得朝庭和圣君的赏识重用。他之所以频繁往家乡捎递家书,就是想不断勉励弟弟们确立远大志向,勤勉苦读以为大清之栋梁人才。
岂曾料自己这个自幼顽皮淘气的小九弟曾国荃,长大成人后丝毫不见读书人的斯文模样,一味在乡里呼朋结党逞勇斗狠,与曾国藩所立志曾家要成为礼仪诗书之家的期望相去甚远!看今天的架势小九无疑是数百乡丁的头目,似此称霸乡里胸无大志,又和娇奢枉纵的富家纨绔子弟有何分别?
提起自己连升十级的仕途经验,曾国藩曾与知交学生谈过这样的心得——古人说“服了金丹可以换骨成仙“,我认为一个人的志向就是他的金丹!
话犹在耳,自己的亲弟弟却变成一个胸无点墨、缺乏雄心壮志的乡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