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未笼灯罩的蜡盏立于桌案边,是这间屋里唯一的光源。
未关严实的窗缝透进丝丝初秋夜晚的凉风,烛火微微跳动着,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炸裂声,忽闪地照出案上黑白错落的老旧围棋盘,也将案旁老者的影子颤颤巍巍投射在他身侧的墙面上,烧融的蜡泪顺着白烛身缓缓滴落,在烛脚盏托上凝结小坨。
孤舟的屋子进门并不直接是卧室,而是个方便白日里活动和临时接待客人的小厅。孤舟坐在桌案旁,被烛光映亮了完好的半张脸,有烧伤的那半边恰好背光隐没在黑暗中,这叫他一眼看去像是个模样完好的人。
他手中握着枚黑子反复摩挲,微阖着眼,静默地想着心事。
此刻在他屋外院亭里,那喜欢挂着一脸狐狸笑的红衣少年,算起来今年大约是十六岁了吧,他与那女子已是十七年未见。
十七年前盛夏时节,烈阳暖风,流水潺潺,他与今日一般无二的行头,在洵水岸边垂钓,那素衣女子立于一旁,一张偏异域的轮廓深邃眼眸湛蓝的绝美面容,异于常人的茶色秀发挽了个寻常妇人的发髻,神色沉静,丝毫没有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杀伐之气。
“旧伤复发起来也够你受的,不要饮酒过甚。”她道。
那红衣少年性子不大像他母亲,却说得出与他母亲当日差不多的言语。
当日他兀自钓鱼,未对此言作出回应,林初又道:“行舟,此番我向朝廷告假来此,是觉得道别之语怎么也得当面来说,这辈子我还想见上你这最后一面。我与他已有了夫妻之实,世俗礼度总是不能罔顾,往后你我不宜再见,这平州,我亦是不会再来了。”
酒这种东西狡猾得很,成年人也难免被它算计得手。林初与秦振海成婚多年分房异梦貌不合神亦离,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他身子未动,仅有的那只眼睛被水面粼粼的波光刺得生疼,口中却道:“如此也是好的,你嫁作人妇多年,早不该时时挂念我了,我如今孑然一身,来去皆如尘,只望你此生安平,我便也能无牵无挂打发余生了。”
二人间沉默许久,久到孤舟以为林初已经离去时,忽闻身后重物坠地闷响,惊愕回头,见女子双目紧闭晕倒在地,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他慌忙扔掉钓具,将林初一把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地送去镇上医馆。
医馆的老大夫絮絮叨叨地责备他:“令夫人已怀身孕一月有余,你这是怎么当孩子爹的,都不注意些护着你妻儿,叫女人家在日头下昏倒过去……”
孤舟压低了斗笠将脸遮住,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平静回道:“并非我夫人,我只是渡口那一个普通鱼贩,这位不知是谁家的夫人,来我摊上买鱼忽然昏倒,我不敢叫人在我面前出事,这便将这位夫人送了来。”
老大夫疑虑地打量了一番孤舟,心道也是,这昏迷的年轻妇人与眼前这个男子的衣着打扮显然不是一个档次,是他方才见这男子焦急担忧得不似寻常,这才有了如此错觉,想来约莫是这鱼贩怕这位怀孕的夫人出了什么事被她家里找麻烦吧。
孤舟从袖中掏出身上仅有的银两放在林初躺着的榻边:“我一个鱼贩,做着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身上没多少钱,可既然是我送了人来,这些银两便垫付了夫人此番的费用,劳大夫好生照顾这位夫人,她既没有大碍,想必很快便会醒来,待她醒来自有归处。我摊子还在那,不便久离,先行告辞了。”行至门口,孤舟回首,斗笠遮掩下的目光不舍地望向床榻上沉睡的美妇人,却状似意为同老大夫交代,“对了大夫,我一介草民身份低微,从来谨慎过活,很怕招惹上麻烦,若有这位夫人的家里人问起,还望大夫行个方便,莫要过多提起我来。”
最后一眼,不能再留了。孤舟沉沉一叹,黯然离去。
从此天涯无期,余生各自珍重。
阿初啊,你还是不够果决,何必将这孩子起名作洵。
微之二字呢,这又是为何意?他父为安国公嫡子,母为定国公嫡女,贵不可言,你却唤他字作微之,是怕如此贵子太过娇矜,木秀风摧,想要掩而微之,蔽其于众吗?
你曾经那样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女将,如今人至中年,竟也生了诸多战兢惕厉的心思,真是万般皆听命,半点不由人。
长安真不是个好地方。
齐璟进门时带了一小阵风,烛光欢快地跳跃了一下,孤舟闻声睁眼,还留有几分未从回忆抽离的惘色。
是了,方才孙伯来收拾碗筷时,他叫其唤了这少年来。
孤舟抬眸看向眼前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额头上挤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眸光好似比烛火更明亮,始终带着一种迫人的锐利。
“坐。”他垂下目光,沙哑着声音开口。
齐璟见了礼,在他对面坐下,抬手便要拿棋。
“不必了,今日不下棋。”孤舟声音里带了点困倦。
齐璟闻言收回手:“多有叨扰。”
孤舟家里一直休息得很早,这个时辰若不是他们二人来打扰,应该已经是他休息的时间了。
孤舟疲懒地冷笑一声,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盘,黑子落盘碰乱周围几颗棋,发出清脆声响。
“你就别装了,小子,你今日把人往我面前带,可不就是想让我瞧见他吗?”
“先生睿智。”齐璟微微笑着,大方承认。
“这回打的什么主意?”孤舟冷冷地盯住他。
齐璟直视着孤舟冷厉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