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并不受欢迎。
皇帝宴群臣,酒酣之时随手将领舞的美貌舞姬赐给了秦将军,秦将军宠爱一时,却因侧房谷氏的不满不久便冷落之,舞姬已怀有身孕,十月后产下一子。
这是秦将军第一个儿子,安国公的第一个孙子,却因是个不受宠的低贱舞姬所出,谁也不将他作贵公子看待,甚至作为他的父祖,他们连名字都懒于施舍,他母亲期期相问可否以淮水之滨的家地为名,他们随口就应了。
他以淮为名,却没有表字,没人能记得给他起。
周岁后他模模糊糊开始记事,记得那一年父亲大婚,娶的是定国公的掌上明珠,他问母亲父亲不是有谷夫人和母亲,为什么还会大婚,母亲告诉他这不一样,谷夫人与母亲皆是侧房,此番过门的,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妻,是嫡母。
他不清楚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这位正妻嫡母过门的几日,他跟母亲居住的这少有仆人伺候的小院落竟登门了管家阿伯,阿伯怜悯地抚摸他的头,叹着气告诉他母亲,这几日他母子二人莫要踏出住处,将军毕竟娶的大将之女,若是偏偏在新婚这几日将正妻过门前他就已生育的儿子捅到人前,难免扫了林大将军与定国公家的颜面。
父亲本就常年不着家,嫡母也是个将军,似乎与父亲夫妻不和,不宿府中,独居军营,这是他偶听下人们背地私语的。
将军府依旧是二房谷夫人当家,且谷夫人在嫡母过门没多久便怀了身孕,产下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将军府上下一片喜气,便是再无人能想起府上还有个所谓的长子,他和母亲依旧终日缩在一方小园子里平淡度日,直到母亲忽然病倒。
他懂事起就知道母亲身子不好,据说是怀孕时和生产后都没养好身子落了病根,一朝病来如山倒,府中根本无人多管,管家阿伯好心给请了大夫,开支之事却是要报备谷夫人,他为了母亲难得踏出居处,上门恳求谷夫人。
谷夫人刁难,恰逢那时嫁入府中五载的嫡母终于有孕,暂回府上养胎,这便遇上了。
那是他第一回见着这位嫡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卸下了战甲,一身家常素衣,茶色秀发挽了个简单发髻,却是旁人比不得的大家之女气度,一张高鼻深眼的异域面容,是他从未见过的独特绝美。
世上还有生成这样模样的人,跟身边所有人长得都不一样,但是又比常人都要好看太多。
嫡母澄穆的蓝眸无波无澜地望着跪在身前的他与略显惊惶的谷夫人:“妾室难为公子,贵府规矩独到。”
她说得平平静静,似有嘲讽之意,又像是平淡点评,却是挑明了谷夫人与他之间原本应当有的尊卑。
她的夫家,称作“贵府”,她与父亲感情真的淡薄至此吗?秦淮跪着思忖。
嫡母似乎不打算多管,丢下这句话便离去了,谷夫人却是再不敢造次,拨了开支请大夫医治他母亲。
母亲好转,带他登门拜谢嫡母,嫡母拨弄着一张围棋盘,疏离打发。
母亲忽跪叩不止,嫡母讶然,他亦诧异,却听母亲道自己时日无多,恳求嫡母日后善待他一二,他心慌落泪上前扶住母亲,听嫡母波澜不惊道:“不必如此,我不苛待人,也不照拂人。”
之后他常常去嫡母处请安,直言告知:“亲近将军,我与母亲在府上日子会好过些。”
林初听不出褒贬地说了他一句:“小小年纪。”
母亲身子每况愈下,终是没能熬过严冬,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流泪,平静地配合林初吩咐府上打点了母亲后事,独守旧园度过了这个冬季。
第二年春,林初生下了上将军府的三公子洵,也是将军府唯一嫡出公子,一个自出生起便得各方千娇万宠的孩子。
在外人看来,这孩子受太后疼如亲孙,皇帝恩宠非常,盛宠的白淑妃更是因与林初将军情谊甚笃之故以姨娘之名照拂此子,作为定国公唯一的外孙,安国公唯一的嫡孙,两家也是将他捧在掌心里疼。
同样以江河为名,弟弟秦洵却与秦淮的待遇天差地别,当初秦淮生时无人起名,只得是其母念思乡之情以淮起名,而秦洵尚在母亲腹中之时,各方却已殷勤为此贵子献名,皆被林初冷淡相拒,呱呱落地之时连皇帝都有亲自赐名之意,被其母林初婉拒道“无知稚子难当盛荣”,“洵水之滨喜孕麟儿,冥冥缘分以洵唤之”,自行给儿子起名为“洵”,而“表字再议”。
彼时七岁的秦淮往林初处请安,望着摇篮里刚过满月宴的珠圆玉润的弟弟,低声叹了句:“你真好命。”
弟弟睁着一双比母亲深了几个色度的蓝眸,张开小嘴咯咯直笑。
秦淮是后来才渐渐发现,这个外人看来千娇万宠的弟弟,其实不尽然受宠,上位者的宠爱虚实参半,林秦两家或许是林家真疼爱他些,秦家祖父根本谈不上宠爱,不如说是懒于管教任其妄为,至于他一双都不爱着家的将军父母,则是想管都没工夫管他,秦洵几乎是秦淮这个长兄与毫无血缘关系的淑妃姨娘以及大他一岁的表哥齐璟带大的。
出身尊贵又少人管教的秦洵也就长成了一副横行霸道的“娇惯坏了”的性子。
秦洵满月没多久时,秦淮给刚出月子的林初请安,直言道:“往后我会照顾好洵弟。”小小年纪的他清楚地知道,有了与这个弟弟的良好关系,能带给他极大的好处,他一点也不想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