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雄鸡开始咯咯咯的打鸣,天将破晓,露珠带着泥土气息,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
村落最边角那座简陋房舍的柴扉吱呀推开,那没有胡须的红脸胖汉晃着肉颠颠的身子,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踱步走出,望了望刚刚蒙蒙亮的天空,又拍着嘴巴狠狠打了个呵欠。
瘦小的女童穿着色彩艳丽的裙子,随着那胖汉钻出了柴扉,她的目光却遥遥对上了西北角的那道险脊的山梁,和目视晨曦的胖汉看向了两个方向。不过胖汉侧头又看了看那女童,倒是颇为意外的哎了一声。
“今天……还穿裙子?”胖汉抚了抚女童的裙子,女童收回眼神,小眼睛与胖汉爱怜的目光相视,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
甘斐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十七天。
古道瘦马,怆影孤女,这一路向南,甘斐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总之是寂死之心,无用之身,但寻一处可堪寄身埋骨的所在,远离尘世喧嚣纷争,休了男儿豪情壮志之念,将洽儿抚养成人,这便是最大的心愿了。
因为一场深山中迷路徜徉的经历,却使甘斐意外发现了这里,这个聚集了数十年来,躲避战火的流民而最终形成的村落,这个叫做山藏村的地方。
山藏村的名谓由来,正在于深隐于群山环抱之中的绝佳地势。周遭巍峨青山连延,碧空白云为掩,往前得见秀水盘嵌如玉带,向后可倚苍林横亘若葱幕,当真是美不胜收。也正因为这绝佳的地势,乱兵流寇极难发现这里,更是不利于中原铁骑的侵挞,故而山藏村成村五十年,竟是从没有受到过时局战乱的影响,便是这一方桃源胜境之地,都做了避世逍遥之人。
甘斐牵马昂身,驻足良久,伤心、悲苦、失望、颓丧,这些情绪自然是有的,然而时间一长,人终归要从这般灰暗的悲氛中挣扎出来,也曾想过像那些满怀心事的失意之人,自此阴郁孤寂的浑噩度日,可说到底,他没那么消沉,或者说,那样的生活方式未免太过矫情,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苦痛一样。自己还活着,生活也要继续,况且自己还有亲人---那个从死人堆里救出,被自己认作了女儿的可怜孩子。他只是告别了过去的斩魔士生涯,那些降妖伏魔、快意江湖的过往,还有与伊人独对,情爱欢愉的旖旎岁月,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心底那一处绝不会再去触碰的角落之中罢,甘斐最终对自己这么说。
于是,他牵着瘦马,抱着洽儿,气喘吁吁的翻过了那道险脊的山梁,这是进村的唯一途径,并且留在了这里。
一个背弓负刀,抱着女儿的大汉,一匹瘦骨嶙峋的褐毛小马,尽管村民对于那柄宽刃大刀颇有些忌惮,然而这样的情景总显得那么蹊跷突兀,他们并没有赶走这个陌生人。而在甘斐堆着笑容,用两锞金子为洽儿讨了碗米汤之后,村民们终于认定,这是一个又有钱,又大方,又可怜的无害胖子。
毕竟山藏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质朴憨厚的村民很快就接纳了这两个陌生人,好心的村民送来了一堆茅草土石,让从来不会盖房子的甘斐愣怔了半晌。直至第十一天,那座村落最边角的茅草屋落成,尽管这是村里所有房舍中最为简陋难看的,但是甘斐对自己杰作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一手搭建,在全没了力道的当下,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没用的废物一个,况且草屋有门有窗,至少可以挡风遮雨,最重要的,这是自己和洽儿的家……
甘斐也没忘了这一路与自己同行的那匹祀陵尉带出来的褐色瘦马,在草屋后搭了一个简陋的马厩,说是马厩,不过是几根竹架撑着草席为顶的小棚子而已。甘斐盘算的仔细,当真到了大风大雨,天寒地冻的时节,大不了让小褐进屋里一齐住就是,现下嘛,趁着暑季天好,自然是可以将就的。
就这样,一座难看的茅草屋,一匹蔫蔫精神的瘦马,还有那个不长胡子的胖子和他黑瘦的女儿,成了山藏村的新成员。
……
天光放亮,整个山藏村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这家哗啦啦的泼水洗濯,那厢生火做炊的妇人正唤着丈夫孩子,看家护院的门犬在一夜的沉静后终于可以放开嗓子的大吠,孩童嬉笑的声音也渐渐的响了……
甘斐腰间悬弓,背后负刀,穿了一身清凉透风的粗布麻衣,拉着洽儿的小手,身后跟着那匹又乖又安静只是显得太瘦的褐马,从村落里穿过,一边走一边很熟络的和遇见的村民打着招呼。
“黄嫂,弄啥好吃的呢?”
“二壮,你赶紧地,一会儿出发喽。”
“宗大叔,你家臭狗子怎么每次见我就叫个不停?话说我过去认识一狗子,那才叫乖巧呢。”
……
洽儿看着这座偏狭而不荒僻的村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快乐的笑容,忽然心中一动,脑中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女声。
“如果当时我家的村子没有被那些可恨的马贼洗劫,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母亲也不会死了,她会在每晚用她那轻柔淳和的嗓音,跟我说那些好听又好玩的传说故事,她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吻着我的脸,哄着我入睡……嗯,还有她做的那香喷喷的粟米饭,她担心我饿着,总是等我吃完以后才吃我剩下的……”
一种悲伤的情绪莫名的从心底涌现,洽儿的眼圈红了红,不过很快便被一抹晶蓝色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