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
大观园银装素裹。
贾宝玉一连两月不曾出怡红院。
袭人在宝玉的暖塌边做针线,麝月进来道“太太说了,今日难得好天气,还叫宝二爷出去走走才好。”
宝玉靠在暖塌上长叹道“如今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值得去!”
袭人放下了手中的活,悠悠道“你好歹也出去走走,散散心。自从妙玉羽化后,你呆在这屋子里一连六十五天,这算什么!是自己给自己坐牢吗?你这样,叫我们如何是好。”
麝月端来了茶,宝玉只是摇手,又叹道“哀莫大于心死。心若是死了,纵然良辰美景,也是槁木死灰,到了哪里还不是一样。”
话音才落,外面媚人便道“宝姑娘来了。”
宝钗人未进屋子里来,却道“你这是要学那笑笑居士参禅悟道,闭关修炼吗。古人有说画地为牢,你却又不是囚犯;又有达摩面壁十年,终于参透生死,得悟大道。如今只一个妙玉没了,你便这样;若是那一日我们都死了,你又当如何。那笑笑居士和妙玉相识虽晚,却半师半友,一连两个月不曾出凹晶馆,也还说得过去。你这却算什么?”
宝玉听了,便道“难道她也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曾出去过!”
宝钗说着,人便进来了。
袭人忙让座,麝月便去倒了新茶来,却是一杯西湖龙井。
宝钗接过茶杯,看着杯子里的茶叶在滚烫的水里翻转,卷曲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便道“你看这茶叶,出自杭州西湖,受尽了西湖旖旎春色和阳光雨露的滋养,可只有当它离了根和茎叶,经过火的烘焙,才变成了茶,样子虽然变了,但西湖春色和风雨的味道却保留了下来。一旦有了温度,仍然能够舒展出原来的样子,在杯子里浮浮沉沉,如同释放出当时的春光和雨露一般。这样说来,它的生命并没有终结,却是再一次绽放在我们的眼前。人这一辈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经历些生离死别,哪里又能品尝出这阳光雨露的味道,不说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且也把这人间最美好的事物和阳光雨露都给辜负了。”
宝玉听了宝钗这话,心里似有所悟,却又还有些不明白。
宝钗又接着道“人活一世,不仅有阳光和雨露,也有风霜雨雪,哪一样都是上天的恩赐。你只知道春花秋月的好,想要永远留住它,却不知道风霜雨雪也是上天给你的恩赐。妙玉虽然走了,林妹妹也早走了,但她们给你的,难道只有无尽风霜雨雪般的哀愁和自弃?如果你还算明白,就该把过往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揉进自己的心里,装进自己的生命里,让它如同这西湖龙井一般,无时无刻不蕴藏散发着阳光雨露和风霜雨雪的滋味。只有这样,你方不辜负了她们,你说……”
宝钗的话尚未说完,贾宝玉早一骨碌从暖塌上翻了下来,便叫拿大氅披风来。
袭人和麝月虽然听了宝钗的话,似懂非懂,见贾宝玉终于肯出去,顿时都欢喜得了不得,急忙拿了伞和一件鸭绒的大氅披风来给宝玉穿上。
袭人忙又叫媚人快拿小手炉来,贾宝玉却早迈腿出去了。
袭人追了出来,宝玉却早出了怡红院门,头也不回的道“别又跟了来,回屋子里呆着去吧,看着凉。”
袭人立在了雪地里,只得看着宝玉去了。
麝月道“还是宝姑娘道行高,这才一番话,如同当头棒喝,便把这金钟般的菩萨给震醒了。”
袭人却回屋里道“多谢宝姑娘,若是没你来,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这一连两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和我们说笑,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还以为他从此转了性了,谁知却是心里撇着一股气想不开。我们看着不对,也瞒不住,太太那边也早急了。”
宝钗却冷笑道“你也不必谢我什么,倒是我该谢谢你才是。有你在,我也放心了。只是这事若我来早了些,恐也无用。菩萨渡人,也要人可渡,时机未到,就算是达摩祖师,也无可奈何的。他这一去,只怕心病的根便除了。”
袭人便道“我只担心,他又去找那什么南海三清……”
袭人欲言又止。
宝钗却道“无碍!这大观园里只要你们不说,想必无人传扬出去,纵然是她那两个丫鬟作祟,我相信宝玉也是有分寸的,落不下什么把柄。”
袭人待还要再说什么,宝钗早扶着莺儿去了。
媚人却提着小手炉出来道“想不到这宝姑娘虽然不打坐,却能参禅讲禅,一席话,敲得宝二爷那榆木脑袋竟然开窍了。”
麝月便插嘴道“她虽不打坐,却整日家不是读书便是做针线活,寡言少语的,和尼姑也差不多。”
媚人笑道“尼姑还早晚做功课,敲钟念经呢,你可见过她什么时候说过一句多余的废话来。将来要是她来了,只怕该拿针线将你这黑毛八哥的嘴缝上才是。”
麝月听了,便笑着上来欲撕媚人的嘴,骂道“你才是黑毛八哥,黑母鸡,整天咯咯叫个不停,最好啊,把你前后两张下蛋的都给缝上才是。”
袭人听两人说得粗鄙不堪,也怕被婆子听见了传到宝钗耳朵里,便急忙止住道“你们都浑说些什么,还不快干各自的去。”
麝月只得住了手,进屋子里去了。
媚人却笑道“哟,咱们的花二奶奶拿出款儿来了,好大的威风,只可惜宝二奶奶没在,否则啊,被你这威风一扫,该倒地给你请安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