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三十三人留牌,这些人并不是直接就进宫的,先归到一旁,等大选一轮全结束了,再放到一起复选。几回复选后依旧留牌的,有机会晋位册封,不过还有最后一道坎儿——留宫住宿。这项筛选更为严苛,秀女身上不能有一处瑕疵,比如狐臭啊,扁平足啊,都不行。最后是入睡后的体态仪容,四仰八叉者撂,磨牙打鼾者撂,梦话呓语者撂……撂到最后基本就不剩多少了,再逐一问话,考量门第、谈吐、学识,从中议定后妃人选。
颂银有时候也想,佟家得了赦免不必参选,果真是太/祖爷给的最大的恩典,要是她也叫人这么盘弄,心里真不怎么愿意。这一轮又一轮的,连掰嘴看牙都有,和骡马市上挑牲口有什么区别?给人当个妾还得这么折腾,真不上算。
她归置起了造册,太监把人又都领出去的当口回了内务府。明天轮到正白镶白两旗,阿玛不在,她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宫里日常的琐事不断,人一多,事儿也跟着多,有应选忽然晕倒的、有下骡车崴了脚的、还有来了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的,千奇百怪应接不暇。其实她明白,好些意外是姑娘们不愿意进宫想出来的把戏,进了宫蹉跎年岁算轻的,一旦被看上,一辈子出不了紫禁城,对于在家自由惯了了满洲姑娘来说,简直等同刑罚。
春寒还没到收梢,夜里依旧冷得厉害。叫人拢了一盆火来,在脚边上供着,渐渐腿肚子上暖和起来。她坐在案后算上月柴米的消耗,眼看又到一年换装时,各地上年进献的贡缎要整理,后妃们的首饰要打造,回头宫里小主儿多起来,样样都短不得。
正算得投入,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宫里下钥后差事全停,没出要紧的岔子不许走动。她搁下笔坐直了身子,以为会有苏拉来报,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回话。
窗外北风呼啸,只余刮过檐角时呜咽般的悲鸣。才想捡起笔来,守夜的灯笼忽然把一个拉长的人影投在桃花纸上,颀长清隽的轮廓,简单束起的长发,看不清是谁,却叫她心头疾跳起来。
是容实吗?是不是他?明知道不可能,心里却压不住希望,万一呢?
她站起身开门,“是谁?”
门外的人没有挪动,抑郁寡欢的一张脸,木桩子一样竖在那里。她悚然一惊,“您怎么来了?”
他推开她,径直走进她的值房里,“没有牌子可翻,想到了你。”
他经过她面前,带起一股冷冽的酒香,她不敢进屋,踌躇着站在门口,“我和您翻牌儿没什么关系啊,您喝酒了?喝完了不睡,上奴才这儿来干什么?”
皇帝坐在圈椅里,垂眼抚弄手上的扳指,从出现到现在,连正眼都没看过她一眼,看了怕露怯。听她这么说不过一哼,“这紫禁城朕哪里去不得?夜里想逛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你这儿来了,又如何?”
她回头看,随墙门就离她的值房不远,明明门户紧闭,他又是跳墙进来的?她感觉棘手,“万岁爷,您和当王爷那时候不一样了,您不能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少废话!”他忽然提高了嗓子,“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朕会吃了你?把门关上,到朕跟前来!”
他不喝酒她尚且怕他失控,喝了酒更令人恐惧了。她不敢违命,也不敢上前,把门稍稍掩上一些,脚下只迈了半步,“有什么吩咐主子大可命人来传奴才,叫主子亲自走一趟……”
“你别同朕和稀泥,闭上你的嘴,开口反倒没好话,白扔了朕以前对你的情义。”
她被他一呵斥,吓得噤在那里,他满意了,开始回忆往昔,慢吞吞说:“我,不懂得怎么爱人。十四岁的时候有了两个通房,是宫里派出来,专为引导皇子行房的彤史。那时候年纪小,觉得这东西有意思,刚开始没日没夜的,后来不稀奇了,就扔下了。我的小半辈子,不瞒你说,一直在算计。因为曾经和皇位失之交臂,一门心思想要夺回来,我拉拢群臣,培建自己的势力,光是这两样,就耗费了我整整十年,所以根本没有时间花前月下。我玩儿女人,我也承认,做王爷的时候玩得不少。因为官场上要应酬,不得不为之,可是真正动心思的,到现在为止只有你一个。”他站起来,摇摇晃晃饶室游走,“你是朕头一个喜欢上的女人,你知道头一个是什么感觉吗?行也想、坐也想,哪怕看见你的字迹,我也觉得安慰。”他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起来,“我是疯了,我害了单相思,喜欢上臣子的女人,算个什么皇帝!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我站在权力的巅峰,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没人能约束我。我想把你抢过来,我脑仁儿都快炸了,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知道,你说过很多回了,你不喜欢我,只想给我当奴才……可我不缺奴才,也不缺人给我当差,我就缺个知冷热,能直来直去和我说话的人。”
颂银翕动了下嘴唇,刚想张嘴,被他拂袖打断了,“别跟我提什么选秀,那些女人全是用来生孩子的,不是用来爱的!”
她静静听他说完,低声问:“那么现在您学会怎么爱了吗?”
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后宫事务全听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富有天下,可以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我抬举佟佳氏,封你阿玛做公侯,这样还不行吗?佟家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祖上只出过一位妃,你不想给家里争光吗?你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