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之上,四下无人。冬日的街道清冷,唯有北地的风从街头逛到巷尾,又从巷尾逛回到街头。
真冷啊……
李恪抱着膀子,站在院外怔怔出神。
方才被小穗儿气得半死,只顾着夺门而出,却忘了要先套上裲裆。如今身上就一件单薄的深衣,被体贴和,那酸爽……就像是大冷天蹲在冰柜里吃刨冰,耳畔还回荡着美妙动听的《白毛女》。
要不然……回去一趟,穿上裲裆,再一次夺门而出?
气势怎么办?
李恪在心里置气。
来哉大秦几个月了,他脑子里有恪的全部记忆,行为处事也或多或少与前世有别,但在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上面,他依旧跟秦人有本质的区别。
眼下的矛盾就是这样,小穗儿喜欢李遵这个名字,却只想做李姓的李遵,不想做嬴姓的李遵。
至于原因……嬴姓李氏太过尊贵?
若不是担心隔墙有耳,李恪当时差点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名言都喊出来了。
他上两个月还在为区区十几石田租的事搏命呢,哪儿就让人看出尊贵来了!竟至于让多年情分一朝变质,说好的从弟,一转眼就朝着家臣的方向渐行渐远。
可他偏生拿小穗儿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小穗儿猜度严氏的话,他都反驳不了……将林氏的牌位摆入祖祠这件事于礼法不和,严氏如此做,说不定就是抱了别样的心思,只是碍于李恪的感受,这才没有明说而已。
尽是些刻板陋习!
李恪愤愤地跺了跺脚,一摆袖转道旦屋。
小穗儿的主意向来大,严氏在礼法上又不容议辩,这件事基本算是板上钉钉,他能做的也就是一个眼不见为净而已。
李恪今天注定消停不下来。
还没待他在旦的屋里烤暖身子,辛凌骤然登门。
冷冰冰的俏王妃站在屋外,堵着正门,大冬天依旧是窄袖的墨褐加光脚草鞋,整张脸冻得惨白,李恪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打了激灵。
“辛阿姊,你怎么寻到田典府上的……”
“我去过你家。”
“他们告诉你我在此处?”
“你媪言你无处可去。”
知子莫若母啊……
李恪叹了口气,把辛凌引进房内。谁知旦一见辛凌进来,当即就蹿身而起,捂着眼,像兔子似得飞跑出去奉汤,看得李恪瞠目结舌,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魔怔。
“贵贱之别,庸人之虑。”辛凌没头没脑地吐出这句,听得李恪越发烦闷。
“说吧,急急寻我,所为何事?”
“师兄传讯,凡子两日便至。”
“凡子?”李恪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田啬夫囿。”
李恪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啬夫后天到?”
辛凌点了点头,说:“好生筹备,凡子需你来接待。”
“我接待?”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墨家人多势众,牌面也广,让我一个小小的上造接待算怎么回事?”
辛凌冷冷瞥过来一个眼神:“除你之外,唯我与师兄,他人皆不可。”
李恪彻底无语了。
若是只从三人当中挑选,当然是他最合适。憨夫估计至今都搞不清楚水车的细节,至于辛凌……
李恪在脑海里补出这样一副场面。
老农似的田啬夫囿与墨褐草履的未来皇子妃对面立在辛府池畔,都是木讷寡言的人,自然见不到一句客套。
田啬夫囿问:“何物?”
辛凌答:“水车。”
田啬夫囿问:“何用?”
辛凌答:“灌溉。”
田啬夫囿又问:“如何灌溉?”
辛凌理所应当回答:“自己看!”
李恪汗都下来了,赶紧就抱拳,应下差使:“请辛阿姊放心,必不辱使命!”
辛凌满意了,扭头就走,直到目送她出了院门,李恪才看到奉汤的旦空着手,姗姗来迟。
“人都走了,热汤呢?”
旦死乞白赖回道:“人都走了,还要热汤作甚?”
这套抢白登时把李恪激得气不打一处来。
他气呼呼说道:“扶苏公子你也见过,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更何况辛阿姊还不是公子本人,只是他未过门的妻罢了,你至于避之唯恐不及吗?”
“那可是皇天贵胄啊!”旦瞪着眼睛大呼小叫,“倒是你,从第一次见殿下便跟没事人似的,半点看不出见外。方才引未来少君进来也是,竟让她一直站着,不怕怪罪吗?”
李恪气急反笑:“辛阿姊说得真没错,还真是庸人之虑!”
“你说我庸人?”
“庸人自扰,不便奉陪,告辞!”李恪拱手一揖,扭身出门,只留下旦在房里一脸茫然。
“恪,你今日到底撒的什么妖疯?”旦在身后问道。
李恪听后,步子一僵:“今日吹多了冷风,估计是受了寒气,勿怪。”
说完,李恪匆匆而走,任凭旦在背后怎么喊也没有再行回头。
贵贱……等级……
大秦之世处处约束,这样的环境下,该怎么和旦坦白身世呢?
烦啊!真烦!
……
一晃两日过去……
天阴,细雨,牛毛般的细丝飘荡天地,润湿黄土,像是给苦酒里刷上一层褐色的染料,天气越发阴寒。
李恪换回裋褐,套着裲裆,外头披着蓑衣斗笠,站在闾门的哨所外搓着手张望。
仅仅一墙之隔,哨所内炭盆燃得噼啪作响,监门厉开着窗,在里头喝酒烤肉,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