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的志向在改革,这一点墨家是知道的。
他曾与墨家的领袖团队开诚布公地谈过,整场改革,无论是计划内的还是计划外的,其重心就在于让墨家取代法家,成为大秦执政思维的主导团体,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有系统的政府职能调整,使之能够适应并促进国家的工业化变革。
在表述自己的论点时,李恪说“使大秦机关遍地,使墨学无民不晓,则秦可断,墨不可断”。
这就是墨家归秦大计的全貌。
对大秦进行工业化改革,这个目标听来有些天方夜谭。
因为在后世对国家工业化的论述当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泛西式的工业革命唯一论。认为国家工业化只能走欧洲之路,暨以农业革命、商业革命与价格格命为先导,毁灭地主与自耕农的生存基石,去除农业国的属性,自下而上,完成彻底的工业革命。
但李恪的导师张大年教授却告诉李恪,这个论断是片面的。他认为农业国属性与国家工业化不冲突,与政府和国民的工业思维亦不冲突。
国以农本,以工强。
沙俄大帝彼得一世在欧洲的革命风潮中率先完成了自上而下的不完全工业化改革,使当时落后的俄国一举从农奴时代跃进到工业时代。
新中国则通过政府行之有效的宏观引导和职能调整,在世界范围内第一次实现了无革命的国家工业化改革。而且直至两次工业化改革全部完成,依旧没有去掉农业国的属性。
李恪由此总结了国家工业化的必要条件。
硬件,成熟而彻底的中央集权;软件,适合工业发展的行政结构与执政思维。除此二者,万事万物皆不必需。
虚君民主的大不列颠实现了国家工业化,君主集权的沙俄也实现了国家工业化。三权分立的美利坚可以用工业强国,开天辟地的新中国也可以用工业强国。
大秦亦是如此。
纵观华夏近两千年的君主集权历史,由法家主导,将皇权和法权下沉到乡里一级的秦帝国是将中央集权执行得最彻底的王朝。
大秦四民分野明晰,新生的地主阶级立足未稳,尚没有脱离农民,与士族彻底结合,更没有像后世那样,达到霸占乡里,与皇权共治天下的终极形态。
在大秦进行工业化改革是具备硬件的,李恪所要做的是软件,不是对后世成熟体制的生搬硬套,而是适合大秦国情,适应秦人思维的特别软件。
楼烦和阳周的城市圈是李恪的试点,远超过推进工程所需,构建在直道体系的总指城和外四处也是李恪的试点。
这一点上,黄冲的眼光是准确的。
但李恪并没有急着承认,也没有在脸上摆出诸如惊诧、惶恐的表情,他只是饶有兴致看着黄冲,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这个农户出身,与高官勋贵少有交往的年轻官僚收到了鼓励,兴奋得满脸涨红。
他搓搓手,继续说道:“大秦之郡,以郡守总揽,郡丞辅政,监御使掌监察,郡尉掌徭役。郡守、监御使、郡尉三者名为郡三官,可无论从职权还是秩级来说,皆是郡守一人独大。全郡上下无人可夺郡守之尊,除却不掌军权,其实与旧日诸侯无异!”
“但夏子之法不同,你主张独立。监察掌政,执法掌法,财务掌仓,保卫掌军,总营主掌直道事务,一应琐碎皆过其手。此五官互有牵制,又各不统属,合则行使祭酒之事,分则无人可得独尊。”
李恪笑了一下:“冲君怕不是忘了我,我乃祭酒,形同郡守,正可以总揽全局。”
“监察、执法不向祭酒负责,财务、保卫同时向祭酒与上级负责。五官之中,唯有总营需对祭酒唯命是从。我本以为夏子作茧自缚,直至将直道与郡治相类,才明白夏子的深谋。”黄冲站起来,朗声高谈,“监察司徒,执法司法,财物司空,保卫司马,总营统管郡中行政。如此一来,民、法、军、财皆属中央,郡守可决唯有行政,虽用之军、财,二者却不可尽控!”
他转过身,向着李恪深深作揖:“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冲尚韩非之法十余载,却从未想过真得其精髓者,不在法,在墨也!”
李恪颇为复杂地看着面前躬身垂首的黄冲,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看明白自己想法的居然不是张迁,而是黄冲……
难道身处在执法岗位,还能对法吏的智商和眼光有加成?
他咂巴下嘴,扶起黄冲,用认真的嘴脸认真说:“冲君,你偏题了。”
“诶?”
“我昨日设局,今日登门,为的都是根治直道上下这股因著书而起的乱象,而不是为了和你在密室谈什么大秦缺失和改良之法。所以我才说,你偏题了。”
黄冲深深地皱起眉头。
他如此开诚布公,李恪却摆明了顾左右而言他,这究竟是不信他,还是觉得提出改良的时机不成熟?
亦或是……兼而有之?
黄冲猜不明白,故试探问:“夏子发起千人著书,究竟希望《国工》能够做成何事?”
“《国工》一书,当不涉政治,不劝君王,只为指导施工之法。”李恪微笑看着黄冲,言语之间难得坦诚,“冲君,政事不可一蹴而就,凡有论,便有争。你是希望《国工》陷入无谓之争,最终被束之以高阁,藏之以深宫,还是希望它能得咸阳之喜,广推于天下?”
“于国有利之论,何以会束之高阁!”
“你不是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