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师万人,轻骑万人乌涣涣齐聚在才搭了营墙的空营里,天上下着雪,山间飘着风,他们的心儿哇凉。
他们的对面正立着霸下,霸下的甲背立着扶苏,扶苏穿着纯白的鹤氅,发髻染雪,风雅似仙。
大秦皇长子的卖相无疑是好的,然而再好的卖相也没法让士卒们放心。
阴荷华代表军法,每次扶苏单独出现,往往意味着他对面的人触犯了军法。
只是今天……
一车车圆木被拖回营地,那些没能被选入军伍的夏民们好奇望着杵在风雪里的愣卒们,一个个好奇地紧。
“刘叟,那兽楼上立的是阴监军吧?莫非又有何人违了军法?”
“小子无智,这场面岂能是三两人违了军法?定是平戎军与轻骑营打起来了,这一次,怕是得掉不少脑袋。”
“竟有人违了斩律!”年轻的放下圆木,看起来兴奋异常,“那岂不是说,军中又要有缺额?”
刘叟责备地瞪了年轻的一眼:“青娃,你翁媪被阿达木打死的时候,托我看顾你一世,不许去!”
“柴将军为白狼营征侍从时你便不许我去!苏将军征平戎军你又不许我去!后来征轻骑军,你还是不许我去!”青娃愤愤不平,一脚一脚踹着圆木,“当年与人做牛马,你天天说秦人一统了,会来救我们,现在李将军带着天兵来了,我们就换个主人,给秦人做牛马么!”
陈叟扑过来捂住了青娃的嘴:“你疯啦!看看那些人!当兵倒不是牛马了,是羊!他们要杀你,你都不许跑!”
青娃愣在当场。
他傻愣愣看着那些立在风雪当中,如何挺胸都遮掩不住紧张和疑惑的兵卒。
他们有两万多人,其中接近万五之数都是才从夏民当中拔选的新兵,老兵反而少数……
秦将真会杀人么?
角落里两个劳力的小小冲突惊扰不到正在进行的大事。
扶苏独自站在高台,面对着两万多双奇奇怪怪的眼睛,忍不住一阵阵的紧张和尴尬。
此乃是人之长情,就算是扶苏这种从小由精英教育培养出来的贵胄也不能免俗,最多就是表现面色如常,叫生人轻易看不出端倪。
李恪自然不是生人,他看扶苏静立雪中,单手执衽,气定神闲,就知道他的心里其实慌得不行。
能在办正事之余让全大秦最皇子的皇子尴尬成这样,李恪躲在碑楼里暗自窃喜。
扶苏清了清嗓子:“今日把大伙聚在此处,主要是为了教大家一首诗……”
他的声音扬开去,通过分散在人群中的白狼营骑士传递到每个兵卒耳朵里。
寂静,无声。
擅吟诗者,弃市!
想当年焚书制下达时天下一片纷纷扰扰,这两年虽说淡下了些,但当着法吏的面吟诗,也与找死无异。
秦人早已习惯不吟诗了,就像不得贬政褒政一样,过枉矫正才是大秦百姓最安全的生活状态。
相比之下,新兵们对秦律并不熟悉。他们才完成了从夏奴到夏民的转变,其中不少自出生起就在草原。
他们不知焚书制为何物,对秦律的严苛也缺少正经的认识。乍一听今日劳师动众只为吟甚鸟诗,心里本就不郁,又看到带队的老兵们一个个又惊又恐,好像被押上了刑场,更是沉闷,一声不吭。
扶苏就在压山似的气氛中开始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沉默……
李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角面色阴郁,夺门而出,站在扶苏身后对着几万兵卒斥骂。
“怎的!阴监军唱得不好听么!一个个死翁的模样!欲死耶!”
李恪笑得肚子都疼了。
扶苏愈发尴尬,咳嗽几声,硬着头皮劝:“无衣乃秦卒勇毅之寄托,当唱,应唱,我唱一句,你们便跟一句,莫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还是沉默……
苏角锵一声抽出剑,营里总算响起了零零星星的应和。
那都是苏角带了多年的老人,觉得死则死矣,可尊上的脸面不能不顾。
只是这十几个破锣嗓子一响,一个个杀伐气烈,虽死犹生,新兵们更怕了。
李恪不知何时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身黑氅与扶苏的白氅交相辉映。
他笑眯眯摁住苏角的手,轻轻摘下剑,往下一丢,还用眼神示意正代任军法,维持现场秩序的柴武捡起来。
兵卒疑惑不明就里,扶苏和苏角也探询地望着李恪。
李恪笑了笑,对着营中几万兵卒说:“你们认识堂上这位么?”
稀稀落落的回话声响起来:“阴……阴军监……”
“两万健卒,声音还不如我响亮。”李恪不满地瘪了瘪嘴,“台上何人?你等识得么!”
“监军!阴荷华!”
震耳欲聋的嘶喊声,李恪总算露出点满意的表情。
“监军荷华,职同与我。我主军,他主法。法者,军之志也,可为,不可为,皆其一言决之。”
李恪笑着拍了拍扶苏的胳膊:“制曰,擅吟《诗》者,弃市。《无衣》乃秦风,出于《风》,自于《诗》,吟,弃市可也,故你等不愿吟。何也?惜命也。”
“命只有一条,惜乃人之常情,可谁又能回答我,上有令而不尊者,何处?”
营里一片死寂。
李恪的笑容越来越淡,眼神越来越凝。他扫过军阵,猛暴出一声高问。
“军中法度,虽死地而上命之,不往,何罪!”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