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之审过人,断过案,擒过俘虏,逼问过口供。这等事情做起来,着实轻车熟路。
古往今来,让不想开口的人开口的法子有许多,但最直接也最好用的无非那一个——用刑。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坚如钢铁,但痛苦足以让再坚硬的钢铁寸寸皲裂,化归虚无。
柳从之使的手段并不残忍,可也绝对算不上仁慈——他本非心慈手软之辈。何况柳陛下如今身体状况堪忧,可谓半身覆冰半身浴火,水深火热,日日煎熬,他自己尚如此,又如何能让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好过?
强悍如柳从之尚有灰心绝望、难以支撑之时,可见人非铁石,总有致命之处。
却是奇了怪了。
有的人是铁了心不开口,有的人是死了心不开口,眼前这位却是横了心要开声,被柳从之反扣在床沿仍是挣扎不断,可柳从之看着苍白,一双手却如同铁臂,这人挣了又挣,愣是挣不开,听着柳从之问话,似是想说话。柳从之确认他嘴里没藏毒,一抬手将这人脱臼的下巴接上了,而后平心静气道:“你说吧。”
刺客竟是呸了一声,声如洪钟:“没有人派我来!我就是来取你性命的!”
“哦?”柳从之不动声色抬了抬眉,“为何?”
他神色淡淡的,眉目舒展,此情此景若是入薛寅眼中,心中必要啧啧感叹这皇帝陛下不愧是个小白脸——咳,扯远了,刺客看了看柳从之,竟也是一怔,愣了一愣后,认真地说:“因为你草菅人命!”
柳从之虚心求问:“我如何草菅人命?”他自觉自己身上罪名无数,但草菅人命一条,似乎还真算不太上,比如这要砍他一刀的刺客还在这里生龙活虎地说话,还没被他一刀砍了。
却见刺客横眉冷目,厉声道:“你杀了王将军!”
柳从之一愣,才意识到这人所说是王溯,王溯伏诛,民间一片叫好之声,还有人为王溯鸣不平?他颇觉有趣,笑道:“王溯通敌叛国,难道不该死?”
王溯自认该死,还有人认为他不该死?这人竟是理直气壮道:“王将军心系百姓,虽然犯错,并不至死!”
柳从之含笑:“他如何心系百姓了?”
这人红了眼,一字一句道:“王将军守卫边关数年,是一等一的好官!约束部下不欺压百姓,心系民生。他救过我性命,大恩大德万死难报!”
柳从之依旧微笑:“可他投降月国,失了辽城。“
这人沉默片刻,“我就是辽城人。”
他道:“是,辽城被月国人占了……可当时将军若不降,辽城上下,难有活口!”他说完这一句,突然激动起来,扭头盯着柳从之,“我知道你很厉害,人人都说你是什么明君英主。可你到底做什么了?你不过就是造了反,和朝廷窝里斗,北边还是乱成这样,月国人围城的时候你在哪里?辽城弹尽粮绝月国人打算屠城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两天我还亲眼见着你给月*队让了路,你让他们大摇大摆地就从这城外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柳从之,满面怒色,“我就是气不过!老子不是来申冤的,但你杀了王将军,我要给王将军讨公道。老子其它的没有,就这一条命,还有这一把刀。没杀成你是我运气不好,我认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其它人的事,你要杀就杀吧!”
柳从之失笑。
以这人做的事说的话,换个脾气不好的,那就是全家株连的下场。这莽汉敢孤身来行刺他,着实勇气可嘉。他叹一口气,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一。”
“黄一。”柳从之道,“你想说,王溯投降,是为了保全全城百姓性命,不让月国人屠城,所以他虽有罪,却罪不至死?”
黄一点头。
柳从之微微一笑,淡淡道:“所以如今北地月国人遍地,人人受其所苦。所以我朝士兵殒命月国人之手。所以北边烽烟战火起,难得安宁?”
他有些冷淡地垂睫,“我与王溯数年交情,一度情同手足,如果可以,我也不愿下杀手。”他淡淡道:“可他该杀,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柳从之平时言辞温和,满面笑容不露怒色,这一句话却说得尤其尖锐,堪称斩钉截铁。“他通敌叛国,或许能救一城百姓,但他害的是千千万万的人。月国人如豺狼虎豹,一旦进犯,我朝永无宁日。王溯身为将领,无能庇佑百姓,投降敌国,透露军机,协助月国人杀我族人,万死难辞其咎!”
黄一似乎被震了震,而后冷笑:“说得比唱得好听。你除了挑起战乱,你又做了什么?”
柳从之静了静。
同一名刺客辩论这些东西委实可笑,这人指着他鼻子骂,他却不怒,只是心头涌起淡淡疲惫之感,一时有些索然。
大约是近日太累了。
柳从之舒出一口气,淡淡道:“朕只愿予天下太平。”
这天下风起云涌数年,何时太平过?
大薛疆土广袤,一眼望去江山锦绣,再往前走个数年,乍一眼看还颇有些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之景。柳从之昔年高中状元,带着满腔抱负与一身才华步入朝堂,却开始亲眼目睹这盛世之下的另外一面。
这拥有泱泱万民的偌大帝国,却如同一个外强中干,年岁将尽的老人,身穿绫罗华服,看着保养得体富贵安宁,实际上躯体早已老朽,朝臣再想着粉饰太平,也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这一点,当年朝中的聪明人都有所觉,然而时局如此,前途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