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本是宫中夜宴,皇帝陪着太后与诸位王公、嫔妃临酒西湖之上。亲贵们自然是携带福晋,相随而行;后妃们亦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人们挨次而入,列上珍馐佳肴,白玉瑞兽口高足杯中盛着碧莹莹的醇香琼浆,更要添一枝明艳似得,陪行的官员将侍奉的女子都换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软于烟罗。嫔妃们虽然出身汉军旗,却也不得不稍逊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皇帝叹道:“皇额娘属意曲院美景,只是风荷未开,唯有绿叶初见,不能不引以为憾了。”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承皇帝的孝心,才得六十天灵还能一睹江南风光。爱家知道皇帝最爱苏堤春晓,可惜在咱们不能在杭州留到夏日,所以也难见曲院风荷美景了,只是哀家想,既然来了,荷叶都见着了,怎么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说罢,太后轻轻击掌,却见原本宁静的湖面上缓缓飘过碧绿的荷叶与粉红荷花。那荷叶也罢了,大如青盏,卷如珠贝,小如银钱,想是用色色青绿生绢裁剪而成,与湖上的真荷叶掺杂其间,一时难辨真假。而那一箭箭荷花直直刺出水面,深红浅白,如胭脂,如粉黛,如雪花,荷叶田田,菡萏妖娆,清波照红湛碧。偶尔有淡淡烟波浮过,映着夹岸的水灯觳波,便是天上夭桃,云中娇杏,也难以比拟那种水上繁春凝伫,潋滟彩幻。
其外大,几油斑人许高,在烟波微澜之后渐渐张开粉艳的花瓣。花蕊之上,有两个穿着羽黄绢衣的女子端坐其中,恰如荷蕊灿灿一点。二人翩翩若飞鸿轻扬。一个缓弹琵琶,一个轻唱软曲。
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琵琶声淙淙,有轻柔舒缓的女子歌声传来。唱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那女子的歌声虽不算有凤凰泣露之美。但隔着春水波清韵,一咏三叹,格外入耳,更兼那琵琶声幽丽入骨。缠绵不尽,只觉得骨酥神迷,醉倒其间。直到有水鸟掠过湖面,又倏忽飞入茫茫夜气,才有人醒转过来。先击节赞赏。
皇帝亦不觉赞叹,侧身向如懿道:“词应景,曲亦好,琵琶也相映成趣。这些也就罢了,只这曲子选的格外有心。”
宓姌低首笑道:“素来个赞西湖的词曲多是汉人所作。只这一首《仙吕?太常引》乃是女真人所写,且情词独到,毫不逊色于他作。”
皇帝不觉含笑:“皇后一向好汉家词曲,也读过奥敦周卿?”
宓姌轻轻侧首,牵动耳边珠络玲珑:“臣妾不是只知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元曲名家如奥敦周卿,还是知道一些的。”
皇帝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手:“朕与你初见未久,在宫中一起看的第一出戏便是这白朴的《墙头马上》。”他的笑意温柔而深邃,如破云凌空的旖旎月色,“朕从未忘记。”
宓姌含羞亦含笑,与他十指交握。比之年轻嫔妃的独出心裁,事事剔透,她是一国之母,不能轻歌,亦无从曼舞,只能在不动声色处,拨撩起皇帝的点滴情意,保全此身长安。
太后转首笑道:“皇帝是在与皇后品评么?如何?”
皇帝笑着举杯相敬,道:“皇额娘又为儿子准备了新人么?”
太后笑着摇首,招手唤荷花中二女走近:“皇帝看看,可是新人么?”她的目光在宓姌面上逡巡而过,仿佛不经意一般,“宫中新人太多,只怕皇后要埋怨哀家不顾她这个皇后的辛劳了。”
宓姌心头一突,却笑得得体:“有皇额娘在,儿臣怎么会辛劳呢?”
太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只是看着近前的两名女子,弹琵琶的是怡贵人,而唱歌的竟是入宫多年却一直不甚得宠的庆贵人。
千桦举起自己手中的酒盏,抿嘴笑道:“旧瓶装新酒,原来是这个意思。”
皇帝颇有几分惊喜之意:“缨络,怎么是你?”
兮贵妃亦笑:“怡贵人的琵琶咱们都知道的,除了先前的慧贤贵妃,便数怡贵人了,但是庆贵人的歌声这样好,咱们姐妹倒也是第一次听闻呢。”
众人的目光都只瞧着庆贵人,唯独怡贵人立在如懿身旁。宓姌无意中扫她一眼,却见她脸色不大好,便是在娇艳的脂粉也挡不住面上的蜡黄气息。她正暗暗诧异,却听太后和缓问道:“庆贵人,你是哪一年伺候皇帝的?”
庆贵人依依望着皇帝,目中隐约有幽怨之色,道:“瑄祯四年。”
太后叹息一声:“是啊,都十二年了呢,哀家记得,你刚侍奉皇帝那年是十五岁。”
庆贵人垂下娇怯怯的脸庞:“是。太后好记性。”
“哀家记得,你刚伺候皇帝的时候,并不会唱歌。”
庆贵人害羞带怯望了皇帝一眼,很有几分眉弯秋月、羞晕彩霞的风采:“臣妾自知不才,所以微末技艺,也是这十二年中慢慢学会,闲来打发时光的。还请皇上和太后不要见笑。”
庆贵人这几句话说的楚楚可怜,皇帝听得此处,不觉生了几分怜惜:“这些年是朕少少冷落了你,以致你长守空闺,孤灯寂寞,只能自吟自唱打发时光,以后必不会了。”
千桦媚眼横流,笑吟吟道:“皇上待咱们姐妹,总是新欢旧爱都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