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错了一件事。”神无君咽下一口唾沫,或是毒血。“现在,我要告诉你。”
是什么?
他们都看向他,等待神无君说出接下来的话。谢辙隐隐觉得,这话很重要,重要到足以扭转当下的战局。
只见神无君上前一步,突然双手抱刀,朝尹归鸿鞠了一躬。这是个很标准的动作,腰板儿直直弯下去,弧度足以令一根树枝折断并发出“咔嚓”的响声。
这是唱哪出?他们都没看懂,包括尹归鸿在内。
“呵,你这是什么意思?”尹归鸿咬着牙说,“事情闹大了,才想着道歉?”
“我不乞求你的宽恕,也从不需要你的原谅。你的痛苦我理解,但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我自己的确为你的遭遇而遗憾这件事——所以我放过你。”
尹归鸿听了青筋直跳。
“什么意思?到头来我还得感谢你呗?”
神无君竟发出一声叹息。
“我从未怜悯你的过去……却为你的遭遇感同身受。是的,我为此愧疚。我不需要你接受这份心情,我也不会为做过的事道歉。但我要告诉你,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尽管我因为工作的繁忙暂时遗忘,但,我承认——我曾动了恻隐之心。”
尹归鸿觉得自己面部的某块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他说不清为什么,是觉得这番混账的话令他愤怒,还是他真的为此触动了什么?十多年来,他从未渴望过神无君为此说一声抱歉,毕竟他确乎是没这个义务。而这些话对神无君而言,或许当真与道歉无异了。
“所以你放过我?”
“所以我放过你。”
“你、你知道你如今这些话听起来多混账吗?”尹归鸿浑身都在颤抖,“晚了!我告诉你,你早个五年八年还有可能!你若是主动找我亲自登门道歉,过往的任何一个时刻我大概都会原谅你,或者至少,我理解你接到的命令——可事到如今我们只得刀剑相向!你一生降妖除魔,死在你刀下的人数不胜数。你又那么忙,怎么也轮不到我!那是,你可是神无君,多大脸面?我又姓甚名谁,江湖上还有几个与我同姓之人?你犯得着跟我计较?”
这些情绪化的发言几乎脱离理性,但这不难理解。谢辙不禁吞了口唾沫。事到如今,眼前发生的事都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设想。霜月君虽还与天狗纠缠苦战,但这些对话还是实实在在地传入她的耳中。就算她现在不忙,拉她出来发言,也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
寒觞见她仍在苦战,对谢辙眼神示意。紧接着,他朝那边的战场跑去,一跃升空,化作庞大的九尾妖狐。妖狐突然出现在霜月君视野中时,她感到些许惊奇,随即很快重新投入战斗,与寒觞试图合作对付这没有理性的妖物。九条尾巴在这个领域燃烧着冲天的火焰。倘若这里存在黑暗的概念,那这些火光一定足以令此地迎来白昼。
神无君将手伸入帷帽,用手背的指关节抹去嘴角残留的血。它们开始凝固,令他在说话时感到轻微的不适。
“或许我可以弥补。你想要得到什么?我的死?倘若这样就能平息你的愤怒?”
“少瞧不起人了!”尹归鸿震声道,“说的都是些不可能的事。你在戏弄我吗?!”
“我没有。”
“你只是想让我放弃报仇!所以你才说这些,谈什么所谓的恻隐之心!心?你当真有这种东西?哈哈,哈哈哈哈……”
尹归鸿狂笑起来,声音却越来越低,让人听出一些疲惫。他的动作也松懈许多,肌肉不再紧绷。他颓然地向前几步,烬灭牙在地上拖出划痕。他的笑声还在持续。不多时,这声音又重新变得洪亮,变得激昂。他愤愤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放你妈的屁!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说这些很好玩是吗?我告诉你,老子不需要你的同情!真想不到啊,阴阳往涧,你也有承认自己心软的时候?我才不信你说的鬼话!你说的要是真的——要是真的……”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变得浑浊。
“那我的仇恨就是……不必要的?我的愤怒,也只是自顾自地,跟自己较真而已?我的复仇,不过是被某人利用……被你们这些人当乐子看罢了。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你怎么能——擅自退出戏台,擅自宣称自己,不曾参演?这样一来,不就成了我一人的独角戏吗?”
“你……”
连神无君也觉得此刻的他太过古怪。谢辙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根本插不进嘴。但要是能做些什么……话说回来,又能做些什么?
“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最后一根与理智同名的弦绷断了。
“闪开!”
神无君发出吼声的同时,动作已经与声音同步,一记扫堂腿将谢辙撂倒在地。他毫无防备,重重磕下去,肩膀和脑袋都疼得像要裂开。但当谢辙回过神后,他意识到自己真该感谢神无君这一脚。耳边还有刀气嗡鸣的余声——就在刚才,尹归鸿提刀袭来,烬灭牙狠狠削过他们身后的地面,灰白的大地为之颤抖。谢辙和神无君连忙撤步重新拉开距离。但尹归鸿太快了,仿佛全身的情绪都转化为了力量,失去至亲的悲剧仿佛就在刚才发生。他又攻过来,两人完全放弃招架,只凭躲闪才能保命。这次,烬灭牙深深插在神无君上一刻的落脚点,同时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就好像金属插进了金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