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罪己诏传到北庭时,已是炎热的夏六月。
“朕以微眇之身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已有四年,未能和百姓。乃者四月壬寅,地震北海、琅邪,坏祖宗庙,灾孰大焉。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地示之灾以戒不治,朕其不德明矣。”
“丞相、御史其与列侯、中二千石博问经学之士,有以应变,辅朕之不逮,毋有所讳。令三辅、太常、内郡国举贤良方正各一人。四十九郡有地震坏败甚者,勿收租赋,赦天下邸狱之罪。”
任弘是从杨恽送来的信上得知此事的,虽然这《罪己诏》也就听个热闹,里面根本没有实质的政治更替。
但光是这姿态,也足以将天下儒生臣民感动得稀里哗啦,因为这年头罪己诏还不像后世那般烂大街。
任弘掰着指头算了算:“今上是大汉第三位下罪己诏的天子罢?”
虽然古有尧舜罪己的传说,但毕竟史籍缺载,真正开了罪己先河的,是孝文皇帝,他即位后的第二年遇上了两次日食,遂下诏罪己,成了后世模板。
罪己诏里,首先要做自我批评,顺便捎带上执政大臣,毕竟“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老天降下灾异,你们也脱不开责任。有时候还会将死去的前任也鞭尸一通,毕竟死人是不会反驳的。
然后就得学着齐威王纳谏,呼吁臣民提出批评建议,增加一次举孝廉的机会,将异议者们召到长安恳谈恳谈,收集意见,执不执行另说。
最后做出大赦免赋税等承诺安定人心,全文完。
今上罪己诏的体例和行文风格,与孝文如出一辙,只是天子没有拉上“肱股”们一起承担责任,而是很大气地一拍胸脯:
“天下治乱,在予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一幕真是活久见,古往今来只有臣子替君主顶过,但今日却忽然反了过来,这口大锅,尚未亲政的皇帝主动替霍大将军背了!
任弘能猜到,长安城中,从九卿列侯,到微末小吏,再到民间清流、百姓,肯定都对勇于认错的皇帝赞不绝口,誉之为孝文第二了。
此举能暂时堵住舆论的嘴:天子都担责任了汝等还想咋地?再揪着不放,就是拎不清妄图颠覆大汉了。
地震是任弘也料不到的意外事件,否则他当年肯定会力辞西安侯国之封,听说那儿也有受损,所幸死人不多。
皇帝的应对纯粹是自我领悟,加上任弘听闻刘询立后等事,不知不觉间,昔日快意恩仇的轻侠少年,已成长成一位手腕成熟的睿智君主了。
“苦孩子早当家啊,与我一样。”在悬泉置吃鸡腿鸡蛋长大的苦孩子任弘只如此感慨。
光是主动罪己为大将军担责已令人惊艳,但这样也可能会让大将军感到尴尬,若是多疑,甚至会觉得被架于火上,于是皇帝还做了另一件事,以消解霍大将军可能的疑虑。
“天子使博士们议论后,决定明年不改元了。”这是副都尉常惠派冯奉世给任弘递来的新闻。
一般改元是要提前通知的,否则像西域北庭这种遥远的边地,因为消息不及时,很容易弄出史书上不存在的年号来。而按惯例,孝武太初前年号为六年,太初后为四年,孝昭时六年,今上应是四年才对。
可如今皇帝却决定不改年号,维持六年之数,普通百姓不知其中内涵,任弘却清楚。
年号的使用年限,意味着一种天运之数,天不变,数亦不变,反过来讲,天若有变,则数必更改。
任弘暗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天子此举是在向大将军暗示,他支持继续延续孝昭时政,运数连贯,并无变化。”
“大汉的天,依然是大将军的天!”
这确是事实,不管霍光内心是否受用,这场因地震引发的政治危机,都因皇帝的罪己而顺利度过。
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朝中的人事变更了,按理说田广明黯然背锅下台,应由御史大夫杜延年接替相位?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丞相并非杜幼公,而是长信少府韦贤接替,杜幼公仍为御史大夫。”
这当然并非大将军对杜延年不满,恰恰相反,霍光大概是感于近几年灾害频发,而丞相成了高危职业。田广明那种平庸才疏之辈罢了也就罢了,但杜延年是田延年死后,霍光在政务上仅剩的一臂,不容有失。
如此一来,数年前因贤良文学叩阙黯然被踢出未央宫的韦贤,在教了太皇太后几年诗书后,再度回到了前台,只不知等待他的是福是祸。
任弘麾下的校尉韩敢当等关切的是另一件事:“都护,今年还会与匈奴开战么?”
匈奴的大乱已持续了小半年,虽然白灾黑灾都已过去,但对其经济打击极大,据斥候所见,光是在右地一些部落里,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
丁零人在北海反叛匈奴,攻其北,乌桓联合东胡入其东,掘匈奴单于墓葬,凡三国所杀匈奴人达到数万级,马匹牛羊的损失更以十多万计。
眼看匈奴如此虚弱,四面起火无暇南顾,若是再来一次元霆时的十余万骑出塞,任弘从西边配合,加上一点运气,或许就能毕其功于一役!
只可惜,经过旱蝗地震后,大汉今年注定无法派兵出塞了。经济上勒勒腰带,或许还能咬牙硬撑,但大将军在政治上已陷入被动,国内反战思潮再度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