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阮雪音入得长信门,天已经黑了七八分。她甚觉疲乏,本就质量不高的睡眠因着连车马劳顿,更是将人bi)上了困顿之绝境。
雪未停,却也不大。云玺带着棠梨撑着伞在第二道宫门口迎候,见到人时对方眼皮子直耷拉。她不敢多言,接过不多的行装扶了阮雪音便往折雪回。棠梨捧过一盆树枝,枝干光滑,顶端泛黄,看着甚单薄,像是从什么树上截下来的一段。
她心道怪哉,夫人出趟门怎么还带半截儿树枝回来?
主仆三人进了折雪,阮雪音目不斜视,耷拉着眼皮便往中疾走。至廊下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吩咐道
“那截树枝就留在盆里,别挪,明早我起来再处理。”
明早?
“夫人,那这会儿——”
“沐浴更衣睡觉。”
因着困体乏,阮雪音头一回觉得沐浴有人伺候是件幸事。她懒待动弹,整个人浸在气香雾之中,暖意随温水流渗透每个毛孔,将神魂也蒸得绵软。她微眯着眼,感到前所未有踏实。冬寒冷,上其实并不黏腻,但天知道这样昼夜奔袭了四五而突然掉进腾腾浴桶里,是怎样不可言不可说只能意会进而沉沦的救赎。
气包裹,暗香袭人,她昏昏沉沉衣来伸手穿好寝裙,又昏昏沉沉一步三晃总算挨上了枕头。
这方榻真暖,下褥子真软,锦被如棉花如云朵如三月阳,裹得她长长舒出一声叹,下一刻便遁入梦乡不省人事。
梦里又是雪天,竹林深宫,一个初生儿正在啼哭。如此温暖,这般香软,为何要哭呢?风声乍起,她唬得一跳,凝神去听,才发现那潇潇风鸣中簌簌歇歇之音格外大,簌簌歇歇,像是雪声?可方才画面里那些落雪,轻柔舒展,分明没什么声音。
又哪里会有这么响的雪声呢?她蹙眉,突然疑惑那啼哭的初生儿是否就是自己,雪音簌簌,几近悲鸣,为谁而悲,又缘何而鸣?她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夫人,夫人醒醒。
云玺?
云玺怎会在锁宁城,又怎会出现在这一年。时光倒流二十年,一切刚刚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夫人,醒醒。
还在唤。而自己究竟在何处呢?摇篮里的婴孩,又或画面外的目光?
她终于听得不耐烦,掀了捂在头顶的锦被,费力睁了双眼,却见湖色纱帘重重叠叠,晕在柔暖光海里漾着不真实的彩。层层滢彩间有一张脸,瞪着一双眼,正是云玺的脸,云玺的眼。
“夫人快醒醒,御辇到了,君上让您过去一趟。”
过去?去哪儿?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知此为梦境还是现实,半晌方张口问“过哪里去?”
“自然是挽澜。夫人睡糊涂了。这就起来吧,奴婢速速给您更衣。”
挽澜?刚回来,刚躺倒,刚睡暖被窝,去什么挽澜?
“不去。”她翻朝里,再次拉高被子捂了耳朵。
“夫人您可别闹了,御辇就在门口,涤砚大人也在雪里等着,这是圣谕啊。”
阮雪音只觉一大口闷气涌上心头,酝在腔无论如何不能靠意志消化。她什么都无所谓,万般俱能适应,唯独讨厌睡不够觉,更讨厌在困极之时被强行拉起来——
还是拉出这么暖这么软的被窝,再次裹一大行头钻进风雪里。
“夫人——”
便见阮雪音腾地翻而起,掀了被子,盯着云玺恨恨道“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刚过亥时。夫人睡了一个多时辰。”
才一个多时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她怔在上半晌,心脑打架,想到这会儿如果是竞庭歌,一定熄灯钻被窝说不去就不去。
但她不是竞庭歌。她在某程度上对于规矩的遵守,诚如那丫头所言,像是与生俱来,二十年静静流淌在血液里。一个公主的天分。
她依然浑浑噩噩,依然拎不清今夕何夕,但她下着了地。云玺三下五除二给她好了行头,拿上了斗篷,回一看头发还没梳——
倒是挽了个髻,披散下来的部分也柔顺,不至于凌乱;但什么都没有,珠花、耳饰通通缺,这么进挽澜,实在不合礼数。
眼看穿衣服已经又耽误了些时间,云玺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再拾掇一把头发。阮雪音却根本未觉不妥,当然更可能是没意识到,看着对方冷冷问
“又不急了?不去了?”
这话说的,仿佛是自己巴巴要去。云玺无奈,心一横还是赶时间要紧,于是扶了阮雪音往外去。
真冷。
斗篷已经裹好,但她刚从被窝里出来,又经过一番彻头彻尾的沐浴浑清透,骤然入风雪,仍是一连两个激灵。云玺搀了她上辇,又将一个乎乎手炉塞进她怀里——
好多了。
夜色深寂。飞雪在空中打转,轻盈如羽毛。没什么声音,只有风声不时掠过层叠宫阙,带起气流穿梭,引动回响空灵如寒山晚钟。
但雪落是无声的。这才是初雪天该有的样子。二十年前十一月二十二的锁宁城,终究不寻常,不寻常而叫人总忍不住往回追。
飞雪中的挽澜也格外静谧。前庭灯少,御书房似也熄了烛火,阮雪音跟着涤砚往里走,至第二进院落终是问道
“这是去哪儿?”
“回夫人,入冬天冷,君上夜里都是在暖阁处理事务。暖阁在寝西侧,连着小段廊道,您进去往西多走几步便可。”
阮雪音点头,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