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可能是见开口一回得罪我一回,那句说完,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他安安静静地往山下走,安静又美好,还有点儿小可怜。
他不跟我说话,黑子又从来不会主动开口,时间一长,我就有点儿闷了,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姑父的印象太先入为主了,不该他说一句怼一句。万一人家本来还对害死了九里老妖婆心有悔意,见了我这大侄女,想好好弥补一下呢!我这再给人怼狠了,怼急了,回头到了府上,好酒没有,好饭没有,关门放狗咬我怎么办?
我爹从小就教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年他在太上老君那炉子里窝了那么久,好好的鹤蛋都快给炼成煤了!九里姑姑被老仙儿封印,化成个小仙女儿,在堂庭山窝窝囊囊学艺那么多年,都快学成傻子了!当年,他们俩多沉得住气啊!那时候万一谁扛不住了,大吼一声老子(老娘)不干了,那哪还有如今妖界的繁荣昌盛啊!
我觉得我爹说得对,我得顺着这老仙儿,讨了酒,讨了饭,再讨了姑姑的旧日记本儿才行!
可回头又一想,我娘还跟我说做妖就得潇潇洒洒、绝不委屈呢!她说整日这么憋憋屈屈的,还做什么妖啊?去凡间当个受气包,或者,干脆回天上做神仙去得了!
哦,您各位可能不知道,我娘在遇着我爹之前,是天上正儿八经的小仙女、王母娘娘宫里的青鸟,走哪都众星拱月、人人爱戴的那种!我爹说我娘不食人间烟火,因为从小过得优渥,根本不知道他姐弟俩复仇创业的艰难!刚嫁给我爹那会儿,每天早上,我爹不给人把洗脸毛巾打湿了递脸前头来,人根本连眼都不带睁的!
就这样的人物,我爹说,你指望人家理解你当年卧薪尝胆的心路历程,指望她明白那不叫怂,叫蛰伏,不是比登天还难吗?
我弟是个大猪蹄子,书又没念好,不懂比喻这种修辞用法,当时就说,你们一个仙一个妖,本来登天就不难啊!家里人都翻他白眼,没人愿意跟他解释。也不知这孩子后来怎么还能骗着媳妇,真是千古奇案。
书归正传,反正我当时问过老爹,娘叫你给递毛巾,你就递毛巾了?我爹嘿嘿一笑,说这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爹娘用言传和身教相结合的方式,向我展示了“打不过就忍,打得过就浪”的人生哲理,我决定用在此刻。
所以我问我老仙儿姑父,酒是什么酒。姑父说,是你姑姑以前最爱喝的东山酿,号称“闷倒驴”那种。我一听就觉得不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潇洒什么时候都能潇洒,驴可不是天天都能被闷倒的。于是我装乖,恨不能左手牵姑父,右手拉黑子,一路小跑下山。
姑父的仙府在半山腰,旁边带瀑布那种,自带环绕声的小别野,气派!
怎么看怎么好,我立刻就沦为跟黑子一样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啧啧称奇,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从天上那朵闲云,到崖边这块黑石头;从墙头上金瓦片,到脚底下汉白玉,能夸的全夸了个遍,恨不能抠一块带走。可一进门就傻了,脱口而出——
“你这院儿,货不对版啊!”
姐姐们,真不赖我没礼貌,那院里也忒简朴,我一看就明白为啥姑姑当年觉得在堂庭山学艺苦了。要我我也喊苦!茅草屋、石磙子、露天兽棚连个挡头都没有,都什么跟什么呀!就这地儿还闷倒驴,也是,不闷倒了,驴都不愿意进来!
我当时就扒着门框不愿意往里进,砍柴的虬髯大汉哈哈大笑,口水都喷了出来!晾衣服的仆妇非常奇怪地看我,非常奇怪,仿佛我才是那个满脸麻子的丑婆娘!我抱着门框哭嚎:“姑姑啊,您受苦了!侄女不孝啊,现在才知道您当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什么堂庭山,分明就是土匪窝啊!”
黑子也奇怪地看我。
想一想,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瞧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鼻涕擦了。我知道没骨气,但谁让我喜欢他呢,天底下哪个姑娘愿意在心上人面前流鼻涕?
我反正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