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向来温顺,又是一介凡人。虽然不喜欢我,对我强留他在身边多有怨愤,但也不至于……
何况那是六合塔,不是普通玩意儿,是姑姑赔了命进去的六合塔!
我想不通它为何会背叛我,而归服一个凡人?它跟着我,虽尚未到得心应手的地步,但我们的确是在向好。爹说它会护我、帮我、爱我,像当年辅助姑姑一样,难不成它竟是这样辅助姑姑的?
我想我的无措,一是因为轻看了黑子,二是错信六合塔。
黑子是我想将心交付给他。而六合塔则是——它本就同我一心合用。我从来没与它分过你我。所以它的背叛之于我,已非语言痛骂可表述,而实在是宛若我的身心发肤,自己动手,割了自己一块心肝脾肺肾,血淋淋奔逃……
我不是恨,而是痛。
又不只是痛,还有无助。
我一直是个自信到有些自大的妖怪,对爹说我聪明、娘夸我天纵奇才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尤其是爹把六合塔交给我之后。
六合塔在妖界家喻户晓。妖界之外、三界之内,也甚有名声。当初爹把它给我,而非弟弟妹妹时,他们就很羡慕。我妹还闹脾气,跟爹好久不说话。那自是因为,我们都晓得它的厉害。
辅助九里,乃至收她性命、害她魂飞魄散,虽是六合塔成名的直接原因,但绝非它厉害的根源。它厉害,在于它是先妖王妖后,也即我爷爷奶奶毕生心血之汇集。
当年妖界尚鼎盛,按我爹的话说,叫如日中天。可在那如日中天中,爷爷已嗅到危险,而且不是普通危险,而是阖族覆灭、整个妖界毁于一旦的灭顶之灾。所以他同奶奶,集妖界之精粹,以毕生之法力,铸成六合塔,以备他日之患。
而那之后不久,危险果然袭来。
爹说,天界嫉妒我们,下令围剿。又串通凡人,要赶尽杀绝,老弱妇孺皆不能幸免。爷爷因为浇铸六合塔耗费太多心力,未及恢复便披甲上阵,终于将最后一丝热血抛洒在对垒天界的第一线,被削掉头颅而死。
而奶奶,她那时怀着爹和姑姑,虽勉力支撑,却从未退缩。虽从未退缩,却已是强弩之末。妖界惨遭屠戮,生灵涂炭,她孤身一人,被逼到无界山,勉强生下姑姑后,追兵便至。强敌环伺,她知道自己必死,只可怜腹中未出世的孩儿要一同陪葬。
我们都知道那孩儿就是爹爹,忍不住替他揪心。
爹爹却不觉,他说奶奶临死,诸般恐惧已不值一提,心心念念,便是将六合塔同姑姑一同藏好,指望她破壳以后,与六合塔同进退共生死,还复妖界,再造生机。
而至于她自己,只好同腹中孩儿一起,去天上做俘虏。
爹说,能有当面叱骂玉帝老儿的机会,于奶奶,已是死前最痛快事。所以她没有遗憾,只有眷念。眷念自己孩儿,无论是独留无界山的姑姑,还是腹中要同她一起赴死的爹爹。
可是爹爹没死。我们说。
爹爹这才勉强一笑,说娘护佑孩儿,确能到这种地步。
他说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三昧真火熊熊,何等凶险,又何等煎熬。可奶奶,却甘忍熊熊烈火、寸寸煎熬,直把自己骨肉丝羽都烧尽,仍拼死护着爹爹。所求,只是他能晚一些死,而多一分活的机会。然后,他果然活了……
爹每每说到这里就掩面痛哭,然后娘就默默把我们领开,独留他一个人,在昏黄明灭的烛火陪伴下痛哭,缅怀他的母亲,和太上老君炉火里的那段艰苦岁月。
后来,爹告诉我们,说他的苟活是一个意外,是母亲爱孩儿而挣来的一个意外。所以他加倍珍惜,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凡事都以复生妖界为最高目标,一千年来,从不松懈。
又说姑姑也是,所以她刚破壳就敢去兜率宫抢人,被堂庭君拘五百年而仍无片刻懈怠。他说他们俩的使命,就是复生妖界,照护妖界,让万妖山的每一个孩儿都不必失去母亲,每一个母亲都不用再为孩儿去死……
然后他就又哭,搂着我说他想姑姑了。
我从来没见过姑姑,可爹爹一哭,一想,我便也觉得心中大恸,好像能体会到他的思念和痛楚,而深觉切肤之痛,便也跟着哭。
爹说我是最善解人意的孩子,最能跟他、跟姑姑心思相连,所以他觉得把六合塔交给我最合适。因为六合塔是极品法器,要驾驭它,只法力高超并不够,还需得我这样的心意相通、大爱大勇。
我妹就是不满这句大爱大勇,她说我跟他们一样,时不时犯二,动不动莽撞,连恋爱都没谈过,哪里就大爱大勇了。
我那时觉得她嫉妒,吐舌头扮鬼脸,好一阵奚落。可现在回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确实不够格,不然六合塔为何会离我而去?
意识到自己的不够格已经是羞愧到极点,再想到那是爷爷奶奶的性命心血、爹和姑姑的事业见证,是整个妖界的精神寄托,这样的宝器,竟然自我手里被抢……
一想到这些,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猫像知晓我心思似的,把我和金翅鸟自牙里抛脱,一任我们暴露在姻缘被搅乱、气愤滔滔来讨说法的人群里。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被打、被骂、被攻击……
可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就算再加十倍、百倍、千万倍,也难抹平我心中羞愧,挽回我所失责之一二。
最好叫他们打死我吧。
那也不错,一来可平他们心中怨气。二来,我犯下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