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近时,陈叫山方才看清,原来,是大个子朝自己走来。
陈叫山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被石头垫得有些酸痛的脖子,问,“大个,你咋不睡觉?”大个子头低了一下,竟如一个女人似的,捏着自己的衣角,半天方说,“队长,你回窝棚睡吧,这儿凉……”
大个子这么一说,陈叫山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还真是感受到了一丝夜凉,笑笑,“你……是不是有事儿跟我说?”
“噢……其实我……我就……”大个子话说了个半截子,宝子却从窝棚里走了出来,冲这边喊,“大个,你狗日的尿尿跑赁远哩,不怕球让狼叼了啊?”说着,便朝这边走来……
“队长,我就是想问一下……”大个子不再支吾,“咱来前不是说,每天睡前和起来后,都要背龙经雨辞吗?”
陈叫山伸了个懒腰,“哎哟,这一忙乎,还真是忘了哈……成,咱现在就背,现在这会儿,既算是睡觉前,也算是起床后……”
“潜龙隐,地生金,万法汇,开斋门,续宜行,断离魂,净为缘,亦梵春……”陈叫山和大个子低声吟诵着,宝子走过来,待他们住了口,摸摸脑门说,“咳……我当是弄啥哩,睡不着觉,就惦记这个啊……”
又是一个大晴天。
朝霞杂缀在东空,一绺一絮,棉花匠师傅的手艺似的,太阳出来一照,又金光乱溢地,投溅在虚水河里,满河红红绿绿,金蓝金蓝。鹏天立在河边,裤子褪到了脚腕,对着河中的朝霞尿尿,冲得水花飞窜,扯散了棉花,揪乱了金线……
陈叫山掏出两块钢洋,对那两个柏树寨的俘虏说,“行,天亮了,你们回去吧……这点盘缠拿着……”这两兄弟,楞了一下,哥哥扑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跟前,“陈队长,你们是好人,是好人啊……”陈叫山见霞光照在他脖子上,黝黑发亮,按在石头上的手背,亦是树皮般焦裂,一看便知是庄稼把式,苦命的庄稼户,常年操锄头把的老实人,便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看你哥俩是老好人,以后少受歹人蛊惑,少做些蒙心事……”哥哥被陈叫山拉起了,弟弟却又跪了下来,“陈队长,你要不嫌弃我们,让我们跟着你干吧!我们回去……保长对我们没个好,我们……遂即用袖子抹眼睛,“家里人都饿死光了,指望着保长接济哩,他让干啥,我们就干啥,我们回去,怕是……怕是没好果子吃……”
叫顺娃,弟弟叫利娃,都是老实巴交的穷苦汉,除了有笨力气,别无所长,巴望着土坷垃地刨食吃。今年遭了年馑,莫说交租子,口都糊不住,哥俩体壮,差着一口气,没被饿死,家中爷婆爹娘,全都饿死了……柏树寨保长叫史斗金,因生了一脸麻子,绰号便叫斗金麻。斗金麻见顺利兄弟,有些力气,有些用处,便似个大善人一般,使出些糙米陈粮给顺利兄弟,兄弟俩感激涕零,斗金麻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是袖子一捥,裤腿两卷,二话不说就去干了……
取湫队伍重又上了路,沿着虚水河一直朝北。走了几步,顺娃便说,“队长,前面不远,有条小道,虽说牛蹄子坑坑多了些,也不宽,但可以绕过柏树寨哩……”陈叫山嘴里嚼着锅盔馍,腮帮子鼓得圆圆,说话一囫囵,憋得直翻眼儿,连忙摆手说,“不……不走那儿,咱偏就去会会那斗金麻!”
顺利兄弟一听,有些懵,众兄弟更是有些懵……
前面不远便是柏树寨的寨门了,顺利兄弟有些犹豫,一个劲儿地身子朝后缩,利娃忍不住说,“队长,我看……我们就不去了吧?我一见保长,就肚子疼哩……”陈叫山嘿嘿一笑,“怕啥?瞌不挑不得破,瞌睡过了,脓包破了,人可不就舒坦了么……”黑蛋便说,“瞧你哥俩肉肉肉的,有队长在,怕啥么?那斗金麻就是只老虎,咱队长便是武二爷,专门打老虎哩!”
寨门上把守的守卫,远远看见取湫队伍过来了,吓得两腿筛糠,想跑进寨子通报斗金麻吧,又怕寨门无人看守了,不去通报吧,又怕惹了斗金麻,将天捅个大窟窿……于是,便从寨门背后的板房里,取出一面铜锣,边敲边喊,“卢家卫队来啦,陈叫山来啦——”
顺娃吓得赶紧止住步子,扯了扯陈叫山衣襟,“队长,听见没,都喊人了……咱真不能去,寨子里人多……”
陈叫山胸膛挺着,打趣道,“听这锣声,不大对点点嘛,官老爷出场呢,急了点儿,犯人出场呢,缓了点儿……嗯,应该是这么个点点——”说着,边用手在顺娃肩膀上一下下地拍着,嘴里有节奏地喊,“咣——咣咣——咣哩个咣……”
待取湫队伍来到寨门前时,已经有两三百号人,守在了寨门里,人人手里都有家伙,陈叫山仔细一扫视,居然连孩子和女人都有。有个孩子,手里操着一把木锨,瞧那个头,怕是超不过十岁。还有个女人,脊背上背着个娃娃,手里居然拎着一把菜刀,菜刀上绿油油的,似乎刚刚切过野菜,菜汁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陈叫山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方面惊讶柏树寨的人,如此团结凝聚,另一方面,又鄙视斗金麻:女人孩子都上了前线,你他娘的还缩在后头看热闹……
顺利兄弟将头低着,不敢朝寨门里看,仿佛只要看一眼,寨门里的乡亲,一人一口唾沫飞出来,他们身上就要千疮百孔了似的……
陈叫山将手朝下一压,示意车马停下,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