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该说什么呢?
刘弦安想,他什么都说不了。他不能斥责塔吉安娜的仇恨,相应的,他也没有资格安慰她的悲伤。
所谓的战争,就是一方消灭另一方,当然,任何一方都不能接受自己可能是被消灭的那个。他听着塔吉安娜的痛斥,说满城的居民多么无辜,而宋飞鹞带领的死人对平民下手有多么冷血——暂且不提她是不是会操控死人这回事——他的思绪逐渐飘远,飘向居罗人攻入盘龙城的那一天……
同样的屠戮,居罗人对孕妇、孩子,也都没有留情。
他还记得沿着山道一直往上,山道的一侧都是尸体。那些尸体里有汉人有居罗人,有的他认识,他甚至还记得有的人叫他一起去喝酒时的音容笑貌,还跟昨天似的……
但是那时他们不动了,死人是不会动的。他自认平生看惯了死者,但在那一刻,他不禁侧目,好不容易,他才终于走到了周艳娘的家门前。
当他到的时候,居罗人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房门口一排男人站得笔直,两扇门紧闭,有人在里面悉悉索索地做着什么。
“刘大夫,夜千总说,男人不许进去。”老杨这么跟他说。
于是,他立刻猜到了周艳娘的死状。
她在里面忙活了许久,间或有婴儿的啼哭声,但她都没有搭理,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张澜赶到,喊了一声,她才拉开门:“你,可以进去了。”
那一天,他们见到了周艳娘的尸体:妆容得体,衣着整齐,两手交叠,未染一丝血污。那是被重新收拾过的模样,而收拾这一切的人,还是脏兮兮的一脸血污。
他原本以为她是在里面哭的,可是当她重新出现时,一脸的血污犹在,她没有擦过脸,更没掉过泪,她没有悲伤,眼中只有一片不寻常的死寂和冷静——最终化为数年后,对居罗无情的报复。
——是的,那是报复!
——同时,也有考量。
她留下了所有的不足十岁的居罗孩子,这就是考量之一——或许是因她一丝善念,也或许只是因为,孩子最好塑造。他们会在汉人的土地上被塑造成什么样,联系塔吉安娜之前的遭遇,可想而知。
塔吉安娜怒气冲冲又泪流满面:“我恨她!她杀了我所有的亲人,她的同族还将我们卖给你们汉人!我的人生被她毁了!军队不该这么对待平民!”
——但是军队中的每一员都是来自平民,身处军营十数年的宋飞鹞比谁都了解这个道理。
刘弦安盯着眼前这个孩子。她说完了,现在回瞪着他,希望他说些什么。那么,他该说什么呢?
“你说得对,”所以最后,他只是蹲下身,附和了塔吉安娜的话,“所有的平民都是无辜的,无论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所以他该说什么呢?任她继续恨着汉人吗?
“你说得对,”他喃喃自语,“所以你是应有憎恨的……”
——现在,她带这个女孩回来的意图,他已经明白了。
“所以你该憎恨的,只有一人,是那个人杀了你的朋友和亲人……因为,她的朋友也全被你的同族屠戮殆尽了。她当时的想法,和你现在,应是一样的。你想知道她的朋友们是怎么死的吗?”
塔吉安娜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不可能让一个小女孩放弃血海深仇,正如他没有办法阻止宋飞鹞当年对居罗人做的一切,正如区区一个他也无法阻止北越和居罗的战争。
所以,一个人总是那么无力,一个曾经的“江南第一剑客”的头衔,对他来说并无作用。
他忽然想跟眼前这个小孩说个故事,那是一段很长的旅程,与她的父亲以及居罗曾经的那位女王有关。他的兜里至今还常揣着三块石头,三块石头上分别刻着一个字符,分别代表着:人,鬼,神。
那是那位端庄和蔼的女王陛下,最后的临别时,送给他的赠礼。
……
“‘他说,我的主即为真理,是世间一切事物的福音,是世间一切道理的根源……主说,我赐你恩典,给你指教,依靠的这道,却也是不能忘记对真理的探寻的……’”她说,“被神惩罚的人从旧大陆渡海来到这片神州,重新组建了居罗,然而他们没有吸取教训。他们以为是他们曾经的堕落不够虔诚,所以对神加倍供奉,对曾经拥有的技术弃之如敝履。但他们忘记读懂这句话最后一段。”
她向柳怀音重重地强调:“真理。”
“真理?”柳怀音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啥意思?”
“就是真正的世界的规律,和道理,”她说,“人们总是容易忘记这个,无论是居罗人还是汉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指向一个方向:“过不了多久,长庚星要从那个位置升起,即便这几天会被云挡住看不到,但星辰就是在那里,不会因云的存在而挪动半分……”
柳怀音顺着她指向的方向看去,那一团厚厚的云层将天空染作了深浓的紫色,一团又一团的云雾往东南方向去,滚滚如天上的波涛,翻涌着,耸动着……
“居罗人相信,人的魂灵有两面,一面为人性,代表人的感性与yù_wàng;一面为神性,代表人的理智与道德。人性在地,神性在天,每一颗星子都对应地上每个人有关神性的那一面。一旦星光暗淡了,那么人性就会占上风,人就会做一些不合情理的事;反之,人就是高尚的圣人。而最后,人有关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