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当局者迷,张居正和冯保身在局中,于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难免一时转不过弯来。
但赵昊旁观者清,却看得清清楚楚。李彩凤是什么人物?那真不是什么人物。她聪明固然聪明,但绝没有真正政治家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要贯彻到底的坚定,何况对象还是她的亲生骨肉。
所以她这次废帝的企图,与其说是担心不合格的皇帝祸害了祖宗江山,不如说是因为对丈夫的怨念,和对长子不争气的伤心,以及偏爱小儿子的心情一并爆发之下,做出的冲动之举。
陈太后那一拦,就应该能让她冷静很多了,意识到自己在小题大做了……虽然嘴上说是请张先生来拿主意,但张居正其实别无选择。
张相公可是受隆庆皇帝顾命之托,亦师亦父,倾注了全部心血培养万历长大。
有道是‘教不严、师之惰’,怎么能不给皇帝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因一点‘小事’就同意废帝呢?然后堂而皇之的继续辅佐新君?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他们肯定会骂,原来张相公和皇帝的深厚感情都是装出来的!难道张相公不应该先引咎自裁吗?!
就是李太后事后冷静下来,也会埋怨他为什么没拦着自己的。
对冯公公来说也是如此,其实他揭发皇帝昨晚的丑行,只是想趁机除掉孙海、客用,还有那几个围在皇帝身边的家伙罢了。
虽然冯公公是大内总管,但因为国舅李进舍身入宫的缘故,他对乾清宫和寿宁宫的人事安排是插不上手的。因为李太后虽然很信任他,但更信任为了帮衬自己,连小弟弟都不要的小弟弟。
最近这一年多来,随着皇帝和他越来越生分,甚至明显躲着他开了。冯公公不会反省是因为自己逼太紧,只会觉得是皇帝身边的狗腿子在挑拨离间,跟自己争宠。
所以他早就憋着坏,想找机会把孙海、客用几个货给收拾了。但昨晚他告密,其实并不是冲着皇帝去的,只是没想到李太后一冲动,居然想要删号重练。
这可把冯保吓坏了,知道事情大条了,这要是让万历查出来,还不恨死自己?所以才想一不做二不休,支持废掉皇帝,重开小号。
但其实,冯保也面临与张相公同样的困境,而且主仆比师徒更要讲感情。万历皇帝可是在他脖子上长大的啊!
他要是自始至终不帮着劝阻废帝,甚至暗中使坏,李太后心思细密,日后早晚会琢磨过味来的。到那时,张相公或许可以平安降落,他却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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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绝顶聪明,根本不用赵昊开口提醒,稍一冷静下来,就想清了此中利害。
“哎呀,咱家险些酿成大错……”冯公公拍着额头,一脸后怕道。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亭林兄莫慌。”张居正叹了口气道:“只是孤,再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你是说,娘娘也是趁机将你的军?”冯保醒悟道:“哎呀,看来她真打消了废帝的意思!”
“唉……”张居正又长长一叹道:“看来娘娘是铁了心让孤‘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
“能得太后娘娘万分倚重,是叔大兄八辈子的福分啊!”冯保真心艳羡道。
张居正的眼里却只有挣扎无效后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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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太后久等,也不能让皇帝跪久了。张居正时隔多日重新穿上了朝服,便赶忙跟着冯保返回了紫禁城。
宁寿宫中,两宫皇太后早已升座等候,闻听通禀,马上宣见。
李太后因为要接见外臣,又重新梳妆一番,穿起凤冠翟衣,还化了淡妆。
隔着珠帘看到张相公款步进来,她忍不住心头一阵燥热。自从还宫之后,再不似从前那般可以日日相见了,太后自然十分想念。
“臣张居正拜见仁圣太后、慈圣太后!”张居正跪地行礼,沉声问安。
李太后却只顾着看他,忘记了说话。
陈太后轻咳一声,她才猛得想起今夕何夕,自己是谁在干什么。
“张先生平身吧,快赐座。”李太后赶紧道。
“臣不敢坐,臣是来向两宫请罪的!”张居正摘下头顶乌纱,重重叩首泣道:“是臣没有教好皇上,有负太后啊……”
冯保也有样学样,跟着跪地道:“都是老奴这个大伴没尽到职责,老奴愿以死谢罪,只求再给皇上一次机会!”
两人这一请罪,两宫太后都忍不住抹泪开了。
李太后带着哭腔问张相公道:“那本宫的意思,你支不支持?”
“太后请恕罪,臣万难从命!”张居正坚决摇头道:“皇上御极九载,早已四海咸服、万民拥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言废立啊太后!”
“仅仅因为一时荒唐,犯了点儿小错,构不成废皇帝的理由的!”张相公顿一下,又强调道。
陈太后松了口气,闭眼转着念珠,暗念阿弥陀佛。
“何况皇上继承了娘娘的宅心仁厚,英明睿断,这些年锐意苦学、练习政务,已经有一代英主之相了!”张居正接着劝说道。
“相公太偏袒他了!朱翊钧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又怎么会干出那等……事体来呢?”李太后虽然仍用质问的语调,但声音里的怒气却冲淡了许多。
其实她又不是何尝松了口气?正如赵昊所料,让陈太后一拦,李太后已经骑虎难下了。
关键是废掉万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换上来的皇帝依然是她儿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