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节府。
史思明在安禄山面前单膝下跪,右手抚胸,行的是突厥礼节。
史思明是突厥人,有意思的是,安禄山是粟特族,出身昭武九姓中的康国。
远在安西的顾青实在应该把那位康国王子康定双拎出来抽一顿,质问他们康国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安禄山和蔼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欣赏,亲自上前艰难地弯腰,将史思明搀扶起来。
“你我如兄弟一般的情谊,何须行此礼,思明见外了。”安禄山笑道。
史思明仍垂头道:“节帅对末将有知遇之恩,末将见节帅如见父母,焉能不拜。”
安禄山高兴得哈哈大笑。
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怪圈,安禄山在长安时自称李隆基的义子,尊杨贵妃为母亲,马屁拍得可谓又肉麻又谄媚,然而在范阳时,史思明也自认为他的义子,让安禄山做儿子的同时,又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快乐,三代同堂,尽享天伦。
安禄山笑得很欣悦,显然很享受当爸爸的快乐。
然而他的眼里并无一丝笑意。
史思明的马屁套路是他在长安玩剩下的,如此露骨的马屁实在很难引起他的共鸣,他只觉得虚伪,因为他也同样的虚伪。
请史思明坐下后,安禄山的笑容渐渐敛起,沉声道:“平卢军准备如何了?”
“禀节帅,平卢军四万五千兵马已整军完毕,汉人将领已被末将渐渐排除出去,只留了几个愿意为节帅效命的汉人。”
安禄山满意地点头:“汉人不可信,对那几个留下来的汉人将领也要小心提防,汉人最是阴险,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嘴上说效忠,转过身就向朝廷报信,还是我们异族人最磊落,从来不虚伪。”
史思明垂头道:“节帅说得是,末将回平卢后便将留下的几个汉人将领也换掉。”
安禄山又问道:“粮草战马和兵器准备如何?”
“战马近三万匹?兵器皆是这些年朝廷拨付?尚有剩余,唯独粮草……有些不够?末将尽力筹粮?如今也只筹得十万石,只够平卢军半年多所用?若战事推行不顺的话,后期恐有缺粮之虞。”
安禄山皱眉:“本帅早在两年前便密令你们各镇军使秘密筹粮?为何直到今日仍未筹够?”
史思明一凛?急忙道:“节帅明鉴,实在是因为屯粮太引人注目,朝廷近一年来向咱们三大军镇布置了不少眼线,末将担心筹粮太过招摇?一切只能秘密进行?故而所筹粮草甚少。”
安禄山面色阴沉道:“存粮不够,你回平卢后必须加快存粮,此战凶险,或许会耗时旷久,若无充足的粮草?军心必乱,胜算愈低。”
史思明起身行礼道:“是?末将马上加紧筹备。”
顿了顿,史思明又道:“末将来范阳后?部将向我引荐了一位大商人,他手中有大量粮草?今年秋后河南道和淮南道大丰收?他正大量收购两地的小麦?据说手里囤积了不少。”
安禄山饶有兴致地道:“大商人?在范阳城么?”
“是,也算不得大商人,他其实是大商人的独子,奉父亲之命出门历练,也算是子承父业,出门后顺手做做买卖。”
安禄山疑惑地道:“他是何方人士?可信得过?”
史思明迟疑了一下,道:“他是益州人,家中买卖做得甚大,而且交游广阔,来范阳数月,节帅好些部将都与他有了交情,看他的样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出手颇为阔绰,像是商人家纨绔子弟的样子,谈起买卖来倒是颇为精明,锱铢必较,末将以为,此人应该信得过。”
安禄山嗯了一声,道:“还是小心为上,派人去益州打听打听他家的来历,看看是否与他所说的一致,另外再试探一下他的身份,排除他是朝廷眼线的可能。还有,向他买粮草时莫太信任,先试探着买一小部分查验一下成色,如果没问题再大量收购。”
史思明笑了笑,道:“末将也是这么做的,第一批只向他买了五千石,若能顺利交接,末将再大量收购。”
安禄山点点头,接着神情却愈发阴沉,冷冷道:“长安眼线来报,奸相杨国忠纠集了不少朝臣联名上疏,请天子削节度使之兵权,其中老夫的三镇更是他们针对的重点,杨国忠请陛下将三镇分出一镇,另委大将,本意是说我身体肥胖,沉疴渐多,恐不堪三镇军政重负,实际上杨国忠分明是为了削我的兵权。”
史思明一惊,急忙道:“节帅,杨国忠颇受陛下宠信,他与朝臣联名上疏,陛下答应的可能性很高啊……”
安禄山阴沉着脸道:“你以为杨国忠为何突然针对我?说是联名上疏,其实分明是陛下的意思,杨国忠不过是迎合圣意罢了,真正猜忌我的人,不是杨国忠,是天子!”
史思明惊道:“莫非陛下已知咱们即将起事?”
安禄山缓缓摇头:“应该没有,但他必然有所怀疑,两年前长安闹了一出匿名信,对我颇多诬陷,后来陛下亲自出面弹压,说此书信是恶意构陷,但是陛下心里恐怕已有怀疑,就算没有任何证据,但我手握三镇十五万兵马是事实,陛下对我手握的兵权过重已经感到不安了。”
接着安禄山又冷笑几声,道:“还有个事儿,去年陛下秘密遣中官辅趚琳赴三镇暗中查访,被我得知风声后用重金收买了他,可是今年夏天从长安城传来消息,那个名叫辅趚琳的中官已被陛下秘密杖毙。”
史思明惶然道:“莫非陛下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