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健谈的司机。一个本地的中年男人,有点令罗彬瀚想到自己二姑母的第三任丈夫。他一听见罗彬瀚是从外地回来的,就和他抱怨市中心的堵车状况在这两年间变本加厉。规划很不合理,当然,和新区的居民有关系。外地人务工。越来越多的车。油价。市政府的草皮。工业区。亲戚的肺癌。
“一定要检查。”司机不厌其烦地说,“这年头谁都会得。这个癌那个癌。平时看着好好的,结果人一下就不行了。现在到处都是这个病。看了可怕。”
“真要命。”罗彬瀚附和着说。
“要命!怎么都会得!”
“我也有个亲戚得了这个病。”
“也是肺癌?”
“不。别的什么癌。具体我忘了,老早以前的事。那时他在市政府对面那个卖场里上班。那附近变化不大吧?”
“变了不少!”司机说,“卖场生意不行了。我老婆的服装店已经不做了。”
“她卖什么衣服?”罗彬瀚用很感兴趣的声调问。
“小孩子的衣服。”
“我带我的堂外甥女去过那儿。”罗彬瀚说,“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妈妈让我帮她挑条新裙子,那种带花边和缀子的连身裙。结果她不要粉色的,想要黑色的。她妈妈觉得黑色太老气,不是她这个年纪该穿的。不过我也没在童装店里看到过黑色的裙子。你老婆以前卖过黑色的儿童裙吗?”
“哪有小女孩穿黑色。”司机说。
“现在穿成什么样的小孩都有。”罗彬瀚说,“为了个性,或者另类什么的。我的堂弟喜欢穿有洞的裤子。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觉得这样有个性。他后屁股上都有一个洞,那坐下来能舒服吗?”
司机呵呵地笑了两声。似乎为了证明罗彬瀚少见多怪,他提起自己曾经见过乘客的嘴唇上串了金属环;有人打扮得像个生日蛋糕,差点挤不进车门;还有一次他在深冬午夜接到一个客人,身上似乎只套了层纱网。
“嗯……”罗彬瀚含糊地评价道,“年轻人总是一代比一代古怪。”
“你多大了?”
“大概三十多。”
司机透过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带着点称赞意味地说:“看着不像。”
“喜欢穿得年轻点。”罗彬瀚说,“不过也跟不上潮流了,我可是去外头待了——前面怎么了?”
司机咒骂了一句。一辆摩托车从拥堵的路口中央闪出来,敏捷地贴着他们前一辆车的后尾穿了过去。他们的车及时刹住了,可这行径依旧令司机暴怒如雷,打开车窗朝外头大吼大叫。
“真是不要命!”他气冲冲地说,“这些送外卖的!撞死了都是自找的!”
罗彬瀚探头朝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
“这附近倒是有不少饭店。”他说,“我已经不认得了。”
那辆违规行驶的摩托车把司机彻底惹恼了。他在剩下的路上不断地提起非机动车惹出过的麻烦。
“几个月前这儿就死过一个。”司机说。
“开摩托的?”罗彬瀚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是。脸都剐没了。”
“整张脸?怎么回事?”
“这谁知道!”
“是撞上了别的车?还是只有它一个出事了?”
“谁碰上这死鬼真是倒了霉!”司机依然怒气冲冲地说。
罗彬瀚悠悠然地把脑袋搁在窗户上,朝另一边的周雨瞥了瞥。他敢肯定脸对窗外的周雨早已脱离这些无聊琐碎的闲谈,进入到某个神游之境里去了。
“你想跟我去学校那儿看看吗?”他问周雨。可是没有回答。罗彬瀚稍稍挪过去看了看,发现周雨实际上是睡着了。
“看来你是挺忙的。”罗彬瀚嘀咕着说。他注意到周雨在睡梦中还皱着眉,竟然露出一种有点像是讥诮的表情。那表情让他想起了周妤——据说生活在一起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人们管这叫“夫妻相”之类的。不过罗彬瀚不敢肯定是否确有其事,他是永远也不会像荆璜或莫莫罗的,无论他还能在寂静号上留多久。
下车的时候他把周雨叫了起来。“你睡得真死,”他说,“做梦了?”
周雨木然而飘忽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好像还没认出他似的。罗彬瀚不禁寻思这二十分钟的睡眠究竟能做出多漫长的梦来。
“……梦到了工作上的事。”周雨缓缓地说。那口吻让罗彬瀚深感同情。
他们在小区附近的餐馆里吃了晚饭。罗彬瀚又问周雨是否想一起去以前的初高中转转。周雨看上去没什么兴趣。这并不出罗彬瀚的意料,他脑袋里还响起了初中班主任的声音:成绩好的学生不大喜欢回首前尘,他们很少想起去看望以前的老师,而对学生时代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些问题学生。
“别回头。”罗彬瀚说。
周雨疑问地看向他。
“没什么……我晚上想出去走走,看看街上的变化。也许我会晚点回来,记得别把门反锁了。”
“小心。”周雨简短地应答道。不过他并没说明要小心什么,这只是句礼貌的告别语。
他们就在餐馆门口分别。罗彬瀚以消食慢步的姿态朝着商区的方向溜达过去。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他把双手插在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