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穷无尽的时空的无限可能里,边宁与那么多的自己相遇,也曾听闻故事。在耀眼的紫塔信标下,在他徘徊于虚空之境时,客人就是这么来的。

客人当然也是边宁,他同曾经的边宁一样,喜欢在无数平行世界遨游,与不同的自己交谈。出身不同的环境和宇宙背景,边宁之间的差别也是很大的。

客人说,你现在这个模样,我曾经也拥有过。这里指的是边宁最寻常的人类的模样。

因为是梦,许多平行世界的客人讲过的故事在边宁的脑海里翻滚、掺杂,就像是煮了一锅乱粥,在思维的水中,故事星星点点的米粒缓缓弥漫滋味。

客人来自那一片丘陵里,在古老的年间,吴人被楚人击败而迁徙来此,他们为这绵密、沉厚、缄默、森然的山脉感到由衷的战栗,山的屏障宛如女人的双腿,在微不足道的山间平原上,他们停止脚步,建立聚落。

有一条奔流的河就从后山脚下冲过,河水湍急,河面又宽阔,轰轰的水声昼夜不息,河流仿佛在愤怒,在嘶哑地大笑。

客人自述名为宁,父亲名为泽,母亲名为郁,曾还有一个祖父,名为盛。

自宁记事以来,他们就生活在后山跟前的吊脚楼里,离河不远,宁常年听着河流的咆哮和悲哭,渐而变得麻木起来。

他们一家不事生产,宁总见阿爸在沉睡,一旦醒来,就去抚摸那艘木舟——这是与吴人的迁徙一并带来的,算算时候,那也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是顶好的硬木拼合出来的小船,结实漂亮,外面用漆绘着鱼鳞纹,还有两条乌亮的船桨。

父亲泽总是会一遍又一遍给鱼鳞舟打磨上漆,他从漆树里割来的那些漆一遍遍渗透进舟板的机理,在这片古老的山林。阿爸说,这是龙舟。

要下雨的,这里的雨水格外多,雨水开始下了,就轻易也不会停歇,从天上落下来,把树冠打湿、浸透,把房屋打湿、浸透,把松软的土壤打湿、浸透,雨水渗入地面,又从地下冒出来,各处是雨,雨穿破了天地之间的物和灵,把人的躯壳也击穿了,把人的魂魄也溶解了。

宁蜷在脚楼里,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活鱼,阿姆和阿爸也变成了一尾活鱼,金灿灿的鳞片。在每个脚印踏过,集出的小水洼里游动,在泥水之间休眠。

他们在等雨停,雨停歇后,这座脚楼的木头上就会长出大量的菌类,各种蕈子、侧边、木耳,在屋子靠山的墙面,在脚楼支撑的柱子上。

这座房子沐浴着雨,变成一座岛,当雨停歇,岛也死去,留下的尸体作为养分将菌类生长。

这样的老屋都是有魂灵的,原本就是在一幢废弃的古屋里翻新的,对这座楼而言,它只是换了一层皮膜,内里却还是一样的。

在菌类把木板的血肉吸干,在白蚁跑来啃食之前,阿爸会把这些朽烂的木头更换掉,就像是老屋的躯壳又一次死了。

每到更换板柱的时候,脚楼的魂就弥散开来,宁躲在密匝的树下,在蕨和野葛的丛堆里,家里的年迈的黄狗会跑过来拥着他,老狗的眼睛都蒙着灰雾,但也冲着那脚楼大吠,它同宁一样,看到了屋的魂灵,就像是山间翻滚的岚气。

雨还是会继续。

老狗被雨淋湿后,身上的毛发扭结起来,就像是细细密密的鱼鳞一样,阿爸说,这是龙鳞。

你问,龙是什么,客人解答说,龙是给天吴拉车的骏马。

大河得天的水势,愈发暴涨,轰然,轰然巨震。

在清凉的雨夜,宁忽然会听到呼叫声,阿爸翻身起来,闷着头冲出屋外,也不带斗笠,也不带蓑衣,赤着脚就去。宁从铺子上坐起来,阿姆的眼睛在屋子深处泛着白生生的光。

过一会儿,阿爸救回来一个母人。

在河对岸的吴人的聚居地,公人与母人一起生存着,他们会涉水带来粮食猎物渔获等一应供奉。吴人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勇士,他们很快就能适应这一片山林,依山的就懂靠山吃饭,傍水的就懂靠水吃饭,在平地里垦出一片片好田,在河水退潮后淤积的烂泥足供稻子一年年成长。这个聚落里没有人是不会水,这样落水的时候只有是在雨夜。

河水湍急,忽得又猛然涨上来,在河岸或浣衣、或守鱼、或向天吴祷祈的,在这铁沉的雨夜,眼前的河如黑潮一样,呼得就把人吞灭了。

发出两声急急的惊叫声,阿爸听见了,马上就来营救的。

被救下来母人叫夭,就像一尾银鱼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耀出一片脂白,阿姆含混着,让夭去与小孩一铺。

穿堂风打进来了,渍了许多雨水来,宁半梦半醒间,感到夭如鱼一样在潮湿的空中翻滚,随着风吹来的,淡淡的气流里有百花的香味,就像一层从未触碰过的香毯,像是在松柔的绒羽里,宁嗅着,慢慢睡去。

那一晚醒来后,他的手背上多了一枚印记。

阿姆会坐在板边梳洗她长长的乌发,这样干净、美丽、柔韧、清香的发丝,据说是曾被山鬼洗过头发,一辈子都不会脏污。

阿姆极少说话,阿爸也极少说话,宁终日在脚楼里,更加不会外出。

等雨稍歇后,几个公人母人找来,他们跪伏在屋前二百步远,夭被他们接走了。

宁站在脚楼的屋顶上,扳着屋脊,远远目送夭的离去,她涉过咆哮的河,一尾游鱼,就这样不见了踪迹。

雨还是会继续的,天依旧是昏沉的浅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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