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对陌生的父子彼此注视,有很长的时间相对无言。
任非凡终于开了口,用受损的嘶哑的喉咙艰难地说了一句:“他能……做……到的……我……也……能……”
“不,我要他作恶,你做得到吗?”式微冷笑。
不知是与鹤鸣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沾染上了那种近乎孩童天真的残忍,还是说作为权位者,对于牵扯到政治与权柄的事物会本能地表现出冷酷。
“我要他夺回盈丰峡、再度君临魔门,要他杀人放火、祸害武林,你做得到吗?”
他说得太过于坚决、狠戾,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都不存在。
“优柔寡断,多情多义,你眼里的是天下,你奉行的是所谓的‘侠义’——你做得到这些么?!”
他的脸上有种清晰可见的讥讽:“你追着他誓要杀他,有多少是私仇,有多少是民愤?十几年的囚苦与生别离深,还是亲朋好友、无辜之人被杀之仇重?又或者杀他已经成为一种执念,就如武道之巅般,非去不可,死尤未悔?”
任非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式微慢条斯理说道:“可是,他不将西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我如何收拢民心?他不杀死足够多的高手,我如何入驻西武林?”
任非凡似乎震惊于他的目的,面上出现清晰可见的动容,艰难地说道:“天下……生……灵……”
式微的脸上有种隐约的讥诮:“莫说什么生灵涂炭,死的只会是武者,魔帝不会动百姓,他想要看我们的人道能走到怎样的地步。”
可混乱所造成的危害又怎会局限于一处,乱世之苦又岂止想避就能避得开的。
魔帝总不可能毁灭整个武林,武者必然会将一切负累转嫁给平民百姓……
任非凡用一种悲哀而空洞的眼神直视着他,似乎想要开口,但越是焦急越是难置一言。
“怎么,改天换地触到你的底线了?”
任非凡慢慢摇了摇头。
式微本来以为他要说一些假仁假义的空道理,但是对方从破败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话语,却叫人难以预料:“很……危……险……”
“你……很……”
被困在暗室中的年月摧残了他的身体与精神,却没有损伤他的智慧与眼界,他逃脱后破而后立,立足的位置比早年还要高,窥到的天地比曾经的还要广阔,如何看不到这孩子前路的坎坷?
天义盟会成为众矢之的,同理,他也会成为武林公敌。
“不……”
气流在喉咙里打转却吐不出来,任非凡因为过分用力咳嗽起来——式微看到的是一局大展宏图的棋,他看的却是一张杀人不见血的蛛网。
式微带着一种新奇的眼神注视着他,似乎在为这个男人竟然在担心他安危的事实、而觉得既讶异又可笑:“为什么不?娘亲支持我,爹爹也支持我,整个天义盟都是我的后盾。你有你走的路,我也有我行的道。为什么你的可行,我的便不可行呢?”
“你知道么?”他忽然之间收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只是语气凉薄,“娘亲第一次对我说起你的时候,她只讲了一句话……”
他好像生来就知道如何戳痛他的心脏肺腑,近乎一字一顿:“娘亲说,‘当年君心怀天下,可妾只心怀一人,而今旧日心上人已离妾而去,妾也想看看这天下究竟有何值得倾心’。”
“所以你看,现在我们心有天下,至于你心上是谁与我们何干?”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耳边炸响的雷霆霹雳,任非凡几乎通身都颤抖起来。
“而且,你不是默认了么?”
式微的语气中既有尖锐又有低落、既高昂又倦怠,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掺杂在一起,竟融汇出一种挫疼人骨子的苦涩:“你知我要放他走,可你还是来了。你知我必须想办法留下你,不能让你干扰他的行动——可、你、还、是、来、了。”
还是来了。
为什么来?
任非凡捂着自己的胃,无数游丝般的事物在顺着自己胃壁到处攀爬,渗透细胞,穿越血管,到处弥漫——很长时间里他体内的生机实在过分匮乏,每一丝每一缕都要被极其苛刻地被利用,乃至如今也未完全从这种状态中脱离,于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异物的存在。
……为什么不能继续逃避,为什么非要来?
式微闭上眼睛长长地吁出口气,将那满腔即将沸腾起来的情绪又按捺回去,他冷静又克制地说道:“明知道它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吃下去?”
他下了蛊,他吃了蛊,好像是件很简单的事。
可是式微想不通。
那样拙劣到极点的手法,他几乎是心血来潮摆了个明谋,带着恶意的想对方或许会踩进去,但当他真看到对方如他所料,还是蕴生出了怒火。
他还是想不通。
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胸腔中会奔涌如此多复杂难辨的情绪,简直像是要将这么多年来所有积蓄的负面情绪,全都倾注于这个男人身上一般,连他自己都要讶异这不像自己。
任非凡的瞳眸深而痛,比深海之低还要晦暗,可这样一双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痛苦的眼眸,却越发得清明而坚忍。
仿佛那些话语锤炼了他的精神,磋磨着他的意识。
他苦笑着,沉默着,手中依然死死抓着式微递给他的那张帕子。
……
倪虹衣收拾完手头的事务刚想休息,但闲下来就记挂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