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婢女昨晚上被她赶到孩子那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这么近的地方都未惊动她,显然自己潜意识中非常习惯于她的靠近。
想到孩子……
千叶又看了她一眼,见阿蓟眼神清澈,神情温和如常,心知孩子那里一切尚好,便放下了这缕思绪,也不能说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对于没有意外的平静予以一点满意而已,毕竟这也算是一种奢求的生活了。
真要说起来,她对于这孩子也没有什么感情,除了两者血脉相连,他是她不能抹去的存在外,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他身上另一半不被承认的单氏血液。
事实上,这个拼了命挣扎着生出来的孩子并不是一个被期待的存在,她本来就缺乏同理心,现在就更显得冷酷无情——也不知她是作为一个人显得十分特殊,还是说真继承了来自成帝身上的疯血,叫她也变成了一个冷血的怪物——千叶甚至连名字都未给他取,婢女们怜惜孩子,为他取了个小名叫做“阿雨”,大概是悼念唯一曾喜悦过他降生之人在那个雨夜彻底泯灭。
千叶穿好衣裳,阿蓟为她绾发,她也不想知道阿蓟是真的不能说话了,还是说因为受到刺激自此不愿再开口,她能分给他人的注意少得可怜。
守夜的婢女与侍从们没有收到指示,依然安安静静立在门外,千叶只瞥了瞥,也不在乎她们如何换岗如何服侍,洗漱完便开始用食、吃药。
这座别宫奢华又绮丽,作为平王野心膨胀之后的产物,很有几分皇室气象,恒襄并未禁止她外出,也许是对她这只“笼中雀”十分放心,并不介意缠了绳索的雀鸟在花园里蹦跶,但她的身体确实虚弱,站得时间稍长就觉得酸疼气急,要赏景也只能坐在窗口望望外面。
她并不觉得无聊。
脑海里有无穷无尽的棋局在催促她落子。
康乐王刚结束遂州的战事,州域内部情况混乱,即便整体上算是打下来了,但要整合收服不是一件易事,这也就是他身在乌亭日夜不休处理政务、安抚百姓、解决平王旧部的原因,在这种时候,千叶抛出了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诱惑,令他仓促将矛头指向虞礼,本身就是一场给所有人找麻烦的算计。
千叶有一种破坏的本能,她永远能将棋子下在最合适的位置,虞相成为众矢之的,北境会不会参战暂且不说,毕竟还有一个她在拉仇恨,但是恒襄与东海是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恒襄必定会被她引诱,至于东海……
李海川微不足道,宗峥以一个小人物的根基爬到现在这番声势,却有几分值得称道,千叶倒不害怕这个人身上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场景,但是鹤师兄在东海——多加一个澹台鹤,千叶便觉得东海迟早会出现惊人之举。
一盘棋牵动那么多势力,也算是祸乱天下了。
千叶想想严州与淳州还能发挥多少力量,再想想自己心头始终压抑着杀意的褚赤,还有不可言说无法辨别的身世,筹码不多,但无一不是杀招。
由于想起了温皇后,就又不得不连带着想起成帝。
这个可怕的男人有一条最忠心耿耿的狗,用尽办法切断她的后路,打碎她的安全感,叫她置身豺狼虎豹,被掠夺与伺窥环绕,以痛苦与绝望磨砺,要看她在炼狱之中掀翻一切秩序,颠覆大夏天下——若她能成功闯出,便是天下之主,若她死于中途,就叫江山陪葬。
这是一场旷世绝俗的豪赌,成帝要将这天下搅成泥沼,摧毁一切有形与无形的威胁,将所有的世族、官僚、豪强皆一网打尽,于彻彻底底的废墟中建立新的高楼广厦。
日月不改而长明,天地覆灭而重开,千叶无处可逃,无论是“祸国妖孽”之名,还是说成帝唯一孩子的身份,都促使她要踏上这条由血肉与尸骸铸就的登天道。
有时候千叶也会想,成帝若是知晓他苦心孤诣之人早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纵是登临绝顶也命在旦夕,他会不会悔?
还是说,她也只是一个踏脚石,一块磨刀岩,成帝欺她骗她,引她扑火自焚,是为别的什么人铺路?
这世上还有什么未入局的棋子么?
*
天越发冷了。
千叶整日都裹在厚厚的棉袍中,还是没办法挡住血肉、骨骼中针刺般的寒意。
她的体质差极了,大约是生产那日被褚赤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刺激,湿气入体,之后两月又是反复的风寒高烧,未痊愈的后遗症渐渐酿成沉疴,干燥的日子还好,只是觉得冷而已,若是阴雨或是雪天,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泡在寒气里,冰寒刺痛,痛苦不堪。
若是经年累月,这样的状况或许会减退一些,但恰恰是在秋冬之际的事,隔得近了,第一波苦楚也就反馈得越发鲜明。
连炭盆都救不了,烤火得到的温度才离开片刻就流逝,就算室内再暖和也只能叫皮肉稍微暖和一些,自有一股寒气从体内源源不断地发散渗透,因为无法被根治,于是她只能感觉到冷。
苦药如水一样地饮下去,身体越发削瘦,她的痛苦压抑在苍白如纸的肤色之下,很多时候那些淡淡的青色脉络中流淌的血液都叫她觉得是冰化成的,她每天照镜子,都觉得镜中的自己越来越不似活人,幽深的头发之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体内散发出的寒气在外表上凝结出水汽般的光色,潮湿而朦胧,苍颓又妖异,清幽得如同一团随时都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