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的“妖孽”说法,否则怎难理解她这种天然就该是处在对立面,理应轻蔑她、敌视她之人,如何也会生出这种没来由的怜惜之情?

要知道,那是有弑夫的蛇蝎心肠并且将要夺了她夫君的女人,如果自己不是被妖孽迷惑了心智,缘何会如此?

胡思乱想片刻,魏秀身为王后,以十数年时间蕴养出来的坚定与理智到底还是占据了上风,所谓“祸国妖孽”只不过无稽之谈,这世上对女子的倾轧与压迫如此之深,将国家兴亡天下大势归于一个女人身上的说法何其荒谬,如果如此玄妙当真应验了的话,那她的王上这些年来筹谋征战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所谓的殷氏女……到底也不过一个可怜人。

千叶当然没工夫去看前方的某人是如何说服她自己的,她静静地思考着这一趟能带给自己多少益处。

事到如今,她的直觉告诉她,褚赤狂热执着的真相,多半货真价实。

全天下都能被成帝蒙蔽,但温皇后怎会不知道自己拼了命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

大概当年的温皇后也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如何豪赌,但她是何等聪颖之人,必然从中觉察到了蛛丝马迹,她知滋事重大,自然不可能与成帝对着干,甚至成帝这瞒天过海之计能如此成功,未免无她在背后处理细节帮衬清除痕迹的缘故。

所以,温皇后对个中真相究竟了解多少,谁也不清楚。

恒襄当然不可能知道千叶的身世还有这种奥秘,但他为王的本能也会下意识怀疑一下温皇后要见她的缘由,毕竟两人之间若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虽说并不觉得这两个会对彼此不利,因温皇后与千叶对他来说都极为重要,所以他难免多加一个心眼。

恒襄既答应了温皇后见她,亲自来请的又是康乐王后,千叶自然就明白他对于自己的忌惮。

男人啊,爱得再热火都不会失却自身最后的底限,她的高深莫测与冷漠多变叫他迷恋,但正是因此,他绝对不会给予她最深的信任,相反,魏秀作为他的妻子,才真正叫他敬重且信任。

因此,康乐王后同行更多的是从旁监视,那么见面时千叶与温皇后各自怎样的反应,才能避免露馅,就要看双方有何等默契了。

*

一个缠绵病榻二十多年、堪堪吊着命的妇人,会是个怎般模样,千叶已有想象。

她对比着单世昌刚死那会儿,自己最糟糕最痛苦时候的模样,想得再瘦削再憔悴一些,倒也能猜到几分对方如今的样貌。

事实上,再见到温皇后的时候,连魏秀都惊诧了片刻。

——温皇后披上正装,梳好发髻,穿戴齐整坐在宫中正位上,安静地等着觐见,乍一眼,竟还能看到几分当年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丰神秀丽大气磅礴的气度。

厚厚的脂粉叫她的气色看上去好看一些,但苍老清瘦的脸颊依然是再华美的装扮都掩饰不住的枯槁,她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这身装扮,即使算是正装里的常服,衣料对她来说已经显得厚重,搭配着珠饰佩玉更是她难以负担的重量,但她挂着这身整齐的装扮纹丝不动,甚至是垫着厚厚的褥子、倚着榻屏才能勉强维持住坐姿,但这一切都无损于她的高贵,那股子坚韧与顽强之意融合在她与生俱来的贵重与大气中,倒叫人忽略了衣服底下空空削瘦的身体,以及即将燃尽的生命光火。

最重要的是,她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填着一对明亮的眼瞳,温柔又静谧,和缓又慈悲,仅仅一个眼神就叫人想到和风细雨柔美多情般的春天。

魏秀心中猛然一跳,怀疑这是回光返照,但看看温皇后身侧的贴身侍女,眼中虽有担忧但无绝望之色,知晓温皇后虽在扛,却并不是透支生机般的方式,又想想自从对她透露了皇子仍活着且正身在兴州的消息后,温皇后确实又燃起几分求生之志,倒也暂时放下了提着的心脏。

她对着温皇后慢吞吞一礼,便站到了一旁,侧身往殷氏女脸上看去。

千叶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但当她抬着头仰视那个人的时候,心脏之中依然泛出了仿佛针扎般刺刺绵绵的痛楚。

对视一眼,对方的眼中静默如常,她却感受到了一种高远得像是天宇浓重得像是海洋般的爱意。

她注视着千叶,那爱就如云雾一般飘到她身上,萦回在她的发间,如柔软的双手般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甚至袒露着自己的灵魂,对千叶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深藏在时间里永不能开口的疼惜与祝愿。

周围人感觉不出异样,因为她一直就是这样的眼神,她在缠绵病榻眼睁睁看着生机流逝的时候,对于这世间一切生命也是这样的态度,温柔又怜悯的、充满希望与爱意的,对花器中一支盛开的鲜花,对瓷盘中一只飘香的瓜果,对她身边巧笑倩兮的侍女,都是这样的眼神。

温皇后实是这世上最温柔宽和的女人——可没人知晓千叶在这瞬间感觉到的温暖。

那股暖意与五脏六腑中充斥的寒意相互交错,随着奇经八脉纵横到全身上下,连同她身上那股湿漉漉雾蒙蒙的气质都像是被驱散了几分,于是更显出些许真实之感。

“你叫……什么名字?”温皇后慢慢说道,声音很轻,大约是说话对她来说都有些为难,气音很重。

“殷和。”

“和”是一个极富释义之字,但无论哪一种释义都美好,为她取这个名字之人,必定对她报以极深的寄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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