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当朝辩论,那么裴耀卿首先就要接受御史们的质疑。
第一个站出来的就是那位年长的御史。他先是作势要给裴耀卿行礼,裴耀卿不等他弯下身子,抢先给他行了一个礼。
在大唐做这品秩低却清贵的御史就有这个好处,见了品秩高的官员,行礼时只要做做样子就行了,彼此心照不宣,没人会因此怪罪他们。
裴耀卿已是三品官员,而这位老御史只是七品,可以说裴耀卿一上来就给足了他面子。问题是老御史不会因此就给裴耀卿面子,若是这样他就会嘴下留情,那他就枉为御史了。
老御史开口就说道:“裴府尹,谷米转运一事,颇费周折,无论是开漕运,还是今后运粮,都是繁杂无比。如此大费周章,其中必容易滋生事端。不知裴府尹此为,可曾想到了这些吗?”
裴耀卿一听他说的这些,和李泌昨日说的那些大差不差的,就回答说,“做事便犯错,不做事就不会犯错。我如何会不知道这做官的诀窍?
可人人如此,我大唐谁来做事,谁来为圣人分忧?难道诸事都靠圣人亲力亲为,你等就不为圣人的龙体安康着想吗?”
老御史被劈头呛了一顿,赶忙转头看了看玄宗,眼里的意思就是我不是他说的那个意思啊!
玄宗只是单手托腮,饶有兴趣的看着。
老御史放心了,又转过头来,有些无奈的说道:“裴府尹,就事论事,莫要什么事情都扯到圣人身上。”
裴耀卿眼皮子一耷拉,说道:“此事非我故意扯到圣人身上的。实在是看到圣人每次去东都求食,一路鞍马劳顿,心中不忍,才要做这件事的。”
老御史彻底无语了。
这种质疑性辩论,最怕的就是扯到皇帝身上。
因为这种质疑很容易引起言语冲突。不定是谁,一个不小心说就会说出得罪圣人的话来。御史说话一向都比较谨慎,裴耀卿故意把圣人扯进来,老御史便无法放手质疑他。
老御史恨恨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意思像是在说他耍赖皮。
老御史很明白,若是自己再咬着牙说此事不能牵扯到圣人,裴耀卿只要问他心中可有圣人,老御史就只能说心里有圣人。
裴耀卿若是再追问他一句,心中有圣人,为何不肯为圣人着想?自己便无话可说了。因为不管说什么,裴耀卿都会说他心口不一。
想到这里,老御史狠狠地瞪了裴耀卿一眼,心说借圣人压我,算你狠!
老御史对着玄宗行礼后退了下去。另外三位御史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儿后,一位御史走到裴耀卿面前。
不等裴耀卿抢先行礼,他早已是先行了一礼,然后说道:“裴府尹,若此事非做不可,我等必将亲临其中,事无巨细,件件督查,绝不放过任何宵小奸佞。”
裴耀卿微微一笑,说道:“恭迎御史监督。”
这位御史一甩衣袖,愤愤然的离开了。
御史们败下阵来,另一股清贵,谏仪大夫们就该上场了。
御史们权力大,发现蛛丝马迹的线索就可以抓人。这谏仪大夫们做事就全靠嘴皮子上的功夫了。
不过,把刀笔吏三个字放在他们身上,最是合适不过了。谏仪大夫们没有抓人审人的权力,却有一样更厉害、更让人害怕的特权,那就是“风闻奏事”。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把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事情,当做真事奏报皇帝。
这一特权在武后当政时期,被那些奸佞臣子们用的得心应手,无所不有其极。朝中大臣们深以为恶。
后来,李氏归政后,风闻奏事的事情就少了。玄宗一朝,这种事情就更少了。因为,玄宗不太喜欢这种事情。皇帝不喜欢的事情,自然就无人愿意做了。
虽然无人再做此事,可不意味着这项特权就没有了。朝中大臣所惧怕他们的,就是这种隐隐约约存在的权力。
有人给你造个谣,就有人报告给皇帝,你说你怕不怕?你会说那是谣言,我自然不怕。清着自清,污者自污,我为什么要怕?
可要是有人、或者说是皇帝正想找个机会收拾你呢?你还敢说不害怕的话吗?
这种烧香惹出鬼来的事情,谁也不想遇到吧!
现在,站在裴耀卿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位谏仪大夫。
裴耀卿看着他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这位谏仪大夫可是连上三道奏表,硬是把一位侍郎送进大狱,号称“死谏”的那位啊!
被他盯上了,那你就要诸事小心了。说不定你在街上买一块毕罗,又当街吃了,他也会告你个有失官仪之罪。
两人见过礼后,依然是谏仪大夫先发话。
“裴府尹,我看见那些画图上,诸事项皆标明耗费的钱财数目,加起来竟是……”
他看了看手里的笏板,又说道:“多达十千万巨。裴府尹花这么多钱,只是把谷米运到长安来以备灾年所需。可你知道不知道,不是年年都是灾年。耗费如此之大,就是为了备灾,你自家觉得合适不合适?”
这谏仪大夫就是水平高,从钱上入手,且把谷米转运一事说的轻飘飘的,让裴耀卿无法再拿圣人说事。
这位谏仪大夫话里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你裴耀卿花这么多钱,难道就是为了不让皇帝去东都求食吗?
若是,就是你裴耀卿为了讨好圣人,为一己之利靡费资财人力。若不是,则是你裴耀卿另有所图。至于图的是什么,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