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浮霜长长的叹了口气:“小时候,邻居的孩子从不搭理我,他们只会站得远远的,一边拿石头砸我,一边喊我是破鞋的女儿,将来会长成个小破鞋。我不知道什么叫破鞋,便跑去问我娘,我娘便告诉我,破鞋便是穿坏了,没人要的鞋子。于是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漂亮的娘亲哪里长得像一只鞋子?
我娘还说,有些人不够强大,于是只能为了别人眼中的自己活着。可是另一些人,却能无视旁人,为自己活着。她说只要你自己不看轻你自己,旁人便永远无法贬低你。我想她说的对,所以自那次后,我每回碰到邻居的孩子,便会捡起石头还击他们,并冲他们喊道:你们都是些好鞋,天生就是被人穿的!”
卫东鋆被她的话逗得笑了,随即这丝浅浅的笑容却变成了苦涩。
“少年时,也有人说我不懂规矩,是个疯子,我从来都是置若罔闻的。老爹也从不强逼我,他有的时候忍不揍叨念两句,但大半的时候都是随我去,他总是说,好男儿不要被条条框框箍住,那样难以一展抱负,要恣意妄为、天马行空,才显英雄气魄。”
“后来我大了,成了远近闻名的悍妇。少年郎多半都怕我,即便有少数不怕我的,他们家的老爷夫人也怕我。如今看来确实没错,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媳妇,更不懂得如何孝顺公婆。”
两人各自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却似乎又相互接的上。过去的点点滴滴,关于父亲或者母亲的记忆,却是他们所有的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莫名的,这两人突然发现,自己和对方十分相像……
她的父母一个疼她入骨,一个却视她如敝,他也一样;她虽有姊妹,却如同孤身一人,他也一样;她身边都是敌人,只有自己能依靠,他也一样……
长夜漫漫、身影流长,渐渐的,火盆里的火焰烧尽了,却将两人拉长的影子连成了一片,再难分彼此。卫东鋆孤寂而又悲伤的心逐渐变得缓和了,他突然发觉,老天待他不薄,他失去了一个,却又获得了一个。
最终,浮霜望着卫东鋆,幽幽的劝道:“人迟早会死,或今日、或明日,长短不过是过程,可最终都是一样。记忆却能变得越来越鲜活,不要忘记,便是最好的念想。”
她的一句话,无意间戳中了卫东鋆的心,那一刻脸上的悲戚,竟无从掩饰,他向来是个硬汉,更不愿在浮霜面前流露出软弱,当下调转了脸,望向灵堂外幽暗的夜色,好半晌才控制住了声色。
他摸摸鼻子,抹了把脸,上前冲着棺木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又燃着了一把纸钱,投入了火盆里,便猛的站起身,开门冲出了灵堂。
灵堂内的白烛被刮进来的风吹灭了,火盆中火焰随着燃着的半张纸呼啦一下蹿了起来,照亮了浮霜半张脸。
她依旧静静的坐着,一双凤眼点漆似的,目送着窗外他的背影远去。
四十九日之后,九九八十一回法事完了,终于功德大圆满,王爷的灵柩被抬出法华寺,穿过润州北门,送去王陵葬了。